论木庵禅师的“一生干干净净”
李福标
木庵性瑫禅师(1611-1684),泉州晋江吴氏子。幼失怙恃,由祖母苏氏抚养成人。十三岁即入泉州开元寺礼佛,十六岁礼寺中印明和尚薙髪。崇祯七年(1634),在曹洞宗鼓山永觉元贤和尚座下受具。行脚江浙,参接待寺雪关禅师、龙居寺古德禅师、龙树寺雪松法师、天童寺密云和尚、广慧寺费隐禅师等。十三年(1640),念祖母年老,回乡住朋山青阳。次年归开元寺本房。后往漳州南山寺谒亘信和尚。十七年(1644),再赴浙江广慧寺,费隐禅师命为知客,拜隐元首座为师。清顺治四年(1647),至福清黄檗寺谒隐元,任维那、西堂,后住持福清敛石太平寺。八年(1651),命为万福寺首座。未几受法印,为临济宗三十三世。十一年(1654),住持永春象山惠明寺。十二年(1655),应隐元命赴日弘法,住长崎福济寺。十七年(1660),至摄津普门寺,代师秉拂说法。次年,师徒二人同至宇治兴建黄檗寺。未几,黄檗寺僧众达五百余人,隐元命木庵与即非禅师分任两堂座元領眾。宽文四年(1664),木庵继为黄檗第二世。木庵禅师的一生可以顺治十二年为界划为两个阶段,前为国内求法阶段,后为赴日弘法阶段。无论在国内还是在日本,他都以“一生干干净净”为信念,看似无甚奇特,却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影响至为深远。
一、“一生干干净净”是木庵学佛的契入口
木庵少时即深受佛教风习的熏染,毅然出家。虽早岁如木头人,不知趋向,或教持咒即持咒,教拜经即拜经,教念佛便念佛,随人拨弄,而实际生性异禀,慧根宿植。因一旦听鼓山永觉和尚说法,知有参禅一事,而苦于教禅不通,心中闷然。据《黄檗二代赐紫木庵和尚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崇祯九年(1636)条载:
秋,出岭参方。路值兵戈,将退步,窃思古之慈明潜兵队中行脚,疎山卖布单参方,我何人斯,敢自退屈?遂诣杭州接待寺,见雪关禅师。入门便问:“以何方便,得脱生死?”雪云:“汝看何话头?”师云:“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雪云:“但看‘藏身处没踪迹’一句便了。”师致疑未决。……又到龙树,听雪松法师讲《楞严》。一日以生死未明,满怀郁闷,乃谓友曰:“教又不明,禅又不会,奈何?”友云:“禅虽不悟,一生干干净净参去,亦是一个好禅和。”师乃豁然。直往天童参密云老和尚,问:“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密一棒,云:“是什么相?”当时打得血淋淋地,罔识意旨,更加疑虑。
在参禅的基础阶段,木庵偶闻“一生干干净净”语,心下豁然,悟得个入处,乃能拨开迷雾,胸揣正信,愈发勇猛,把住“藏身处没踪迹”话头,发起疑情,反复参究。不顾兵戈扰攘,刻苦自励,坚韧不拔,跋山涉水,转益多师,遭海内诸大佬钳锤淬砺,兼承曹洞鼓山、博山及临济天童等法乳,而能融会贯通,自出机杼,其佛学的起点超出常人。《年谱》崇祯十年(1637)条述云:
在真寂,圆菩萨大戒。结制,进堂,将前所参“藏身处没踪迹”话头,请教永和尚,如何用工。永云:“话头莫令须臾离,如大饥渴思饮食相似,直使浮气消镕,本有光明,自然顿现。”即依教力提,十三昼夜,寝食俱忘。初二日昏昏屯屯,至第三日猛上加猛,忽觉四肢五脏轻澄,话头、身心辊作一团,放舍不去,只见迫逼将来。及第十三夜,随众经行,灯花迸焰,照见自身在光影里行,廓然触着旧物。㘞!元来是个枯杌,认作鬼作贼。斯时如放下千斤铁枷,庆快难状,乃作偈云:“奇哉奇哉甚奇哉,一朵灯花午夜开。觌露明明无向背,腾今耀古绝安排。”
这无疑是一种奇妙的禅悟境界。“四肢五脏轻澄”,是有相的隐去,空性的凸显;“觌露明明”的灯花,是“浮气消镕”后本有光明的顿现。这正是“干干净净”的一种象征。当然,木庵的体悟修证并非一切顺畅,也时有迷惑。《年谱》崇祯十二年(1639)条述云:
春,转(金粟山广慧寺)副寺。慎因果,所用灯油皆自置,众称为小应庵。又呈“藏身处没踪迹”颂云:“藏身没迹不通风,没迹莫藏露遍空。江北江南啼夜月,谁知血染满山红。”费和尚看了,问云:“本分事作么生?”师云:“遍界不曾藏。”费云:“我不问汝‘遍界不曾藏’,如何是本分事?”师云:“头顶天,脚踏地。”费云:“我不问汝‘头顶天,脚踏地’,如何是本分事?”当时被拶得气逼逼地,头面俱发热汗,忽明得头头物物,各住本位,各显本机,觌体洞然而不相滥。乃进语云:“石头干嚗嚗。”费休去。
作为副寺,因“慎因果”而所用灯油皆自置,明显有高自标榜之嫌,过犹不及,未免堕于有相的境地,用费隐禅师的说法是忘了“本分事”。“石头干嚗嚗”,相对于“血染满山红”之幻相,无疑更能见本来。这就是《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意,即不被现象所迷惑,而生清净心、平等心、平常心。所谓的“干干净净”,也应事属清净、平常、平等。经此一段修炼,木庵也反观到“一生干干净净”的真实,正是六祖惠能“元无一物”“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开示者。又,《木庵禅师语录》卷六《示黑川居士》云:
夫“本来无一物”者,乃诸佛之慧命,亦吾人之灵根,亦云自心,亦云自性,诸佛明之而知头头匪实,物物皆空,非以耳耳,非以见见,推穷三际,原同龟毛兔角,故祖师唤之为“本来无一物”也。然此段机缘,乃六祖因神秀题偈云:“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见之,知其未至,类三贤十地、执相修行渐证之理,非达磨西来直指、无证无修之义。是以六祖将他原案掀翻,一上觌示元无一物、真空玄虚之大道,即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乃祖师提大斧,当头劈破,以显人人顶���无一物之一着子。盖此一着子,从本以来,非身非物,非染非污。若言“时时勤拂拭”,非二乘执相修证而何欤?
“时时勤拂拭”仍是声闻、缘觉的小乘境界,而到“本来无一物”方可称大乘菩萨道。“一生干干净净”语,于木庵禅师而言,虽为其年少初入禅门时偶然得之,确为其佛学的起点,然亦需在此言句中不断提高认识,升级层次,不仅自修,更以利他、共利,才能证得菩提。“一生干干净净”语,乍听之洒洒脱脱,而深思之则细致绵密,不容放逸;虽平平常常,淡乎寡味,却如洪钟撞耳,光明正大,荡人魂魄;既可作律身之戒珠,又是明心见性之法宝;既可成佛,且可通儒。故能出世,又能入世,不仅可应用于中土,且能广施之于异域。
二、“一生干干净净”以自立立他
(一)以“一生干干净净”立身
语云:“无欲则刚。”任何的言行,都是在具体的背景之下,有针对性而发的。学人办道,入门须正,立志须坚。木庵每自云:“出家不易,为僧亦难,知其所难,达其不易,庶几乎可以入道矣。何以故?出家为生死也,为正因也,非求温饱也,非求名利也。”木庵年少出家,辄闻“一生干干净净”而豁然,因有正信确定之大志,刻刻自励,即所谓“无欲”欤。故在佛学理念上,最重道人之“骨力”。《木庵禅师语录》卷首张潜夫小引即赞扬禅师此点,称:“(语录)所云‘学道人尤须骨力’,又即吾儒弘毅重远之说也。‘心性无完亏,骨力必经百炼’,以骨力肩心性,是可于寂灭枯槁中求哉。”而《木庵禅师语录》卷三“小参”自言:
夫学道者,先须要学贫。贫来与道自相亲,贫莫贫于无骨力。骨力若无,则志气不大,道念匪坚,触境情生,逢缘意涉。至竟不能成立,终久打入流俗阿师队里,皆因无骨力而致然也。且天无骨力无以运日月,发施雨露;地无骨力无以擎山河,化育万物;王无骨力,无以治家国,沛仁泽;人无骨力,无以修其身,成德业。大象不游兔径,猛虎不食伏肉,而况衲僧家,气宇如王,欲脱生了死,匡道扶宗,安得无骨力而能堪任其大事者乎!
木庵在此发明:所谓“贫”,即最初意义上的“干干净净”。这是“入道之基”,因“贫”而无欲,无欲则有“骨力”。而“无骨力”才是真正的“贫”,贫而“无骨力”者,是可怜的乞儿,永堕生死轮回而不得自拔。
延宝三年(1675)六十五岁时,木庵起万寿塔院,并将其传给一明源侍者,时称:“老僧自明历乙末秋至崎省觐老和尚,寓福济寺六年。万治三年庚子冬到普门。宽文元年辛丑秋八月,同老和尚入新开黄檗山,于甲辰秋九月继席,又于延宝二年甲寅春起紫云院,乙卯秋起万寿塔,共二十四年。其中一切劳烦,皆吾一明源侍者之徒协力建造,其功不为不少也。兹将塔院付与一明徒住持,代代相承,如已后徒孙辈或不守清规,无有力量,当从诸法子并常住共议,有定当者,延而立为住持,不致香火失灭,则为大幸矣。计开本院所存之物,系老僧之遗以镇院中,俱登数于后,住持者勿令废失,以递代可察,须至嘱者也。”其立身处世,功高不居、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如此。
木庵在七十一岁时,总结自己的一生,也落实于“干干净净”四字,以劝勉后进“保重坚固”。《黄檗木庵和尚续录》卷二《紫云示徒家训》云:
老僧自领众以至退居,今七十一,而六根清净,一无昏味,步骤未少龙钟,起坐亦尚鲠壮,未有一日头痛风寒之患。晨夕定课不辍,粥饭寻且如故。早刻看《金刚》《普门》,日里三时宴坐,以答水土之恩,未敢宁居逸体。四方来参问,尽其心力以待之。不多食,不贪眠。夜分开静,即礼佛上单。除应接外,则閴然危坐,不谈人间事。终日闲淡澄清,所谓“无心闲淡云归洞,有影澄清月在潭”也。不剃度年少沙弥,非二十四五岁者不用在身边。示众则以古人行履,切实公案,使之契发心源,未有只字包物献送豪势,托其干缘,但随分度时耳。凡身穿衣服及卧具皆二三十年,不破碎不换。所得之物与众共之。有䞋仪,侍者收买放生,与人结缘,未曾私畜也。背后赞捏疑谤者,若弗闻见,亦不与之较。不轻末学,不重久修,有半斤还之八两。对老和尚尊长,则严肃愧畏,凡供养无不虔诚,有命不敢不行。或有不法者,虽怒骂之,过了如云度空,犹月在潭,不形于颜色也。至于上堂法语偈颂,计四十余本。人不见知,而不愠人之不知也。自来日域二十七载,建立道场五处,日用不欠不余。
味其语,可感其心清净,其气平和,纯是一团“干干净净”气象。虽有“无心闲淡云归洞,有影澄清月在潭”之高古,而其事平常,乃至于平淡,让人不觉生平易近人之亲切。
(二)以“一生干干净净”训徒
“一生干干净净”,最基本的就是秉持“贫”之一念。木庵在追求“道德”之路途上严斥“利”字。《木庵禅师语录》(十八卷语录)卷六《示徒》云:“茍有一毫利养之心,则泯道德之本。德本丧而妄情兴,内失正诚,外流邪僻,无光风霁月气概。……是故先圣惧陷兹辙,不顾利养,克念德本,终身枯槁于岩穴之下,寂莫于涧壑之滨,君王宠诏而不赴,天人散花而匪欢。昼夜干干,如木人对花鸟一般。”木庵因而提倡“节俭放下”,尊道忘躯以明心,断绝烦恼无明之生死根株。《木庵禅师语录》(十八卷语录)卷六《示机侍者》云:
古德云:节俭放下,乃修身之基、入道之要。自佛祖以来,无不由此。所谓“节”者,志之坚,行之笃,不茍声利,惟义是从也。所谓俭者,尊乎道,忘其躯,休念世荣,甘守枯淡,求诸己以明心也。所谓“放下”者,盖欲趣无上大法,必须放下多生业习,历劫无明,如凈瑠璃中现真金像,则身不侍修而基已固,玄要不须达而道全彰。凡学般若大士,设有背之,鲜能成器矣。赵州因僧问:“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云:“放下着。”僧云:“既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云:“放不下,担取去。”僧于言下大悟。
出家乃为求道,了脱生死大事,其与王侯将相之功业殊途,更非浑常匹夫者流可比。“既承当个事,应深深海底行,高高山顶立,时节到来,如春沛雨,如海洄潮,孰能栏挡于其间哉。”(《黄檗木庵禅师语录》卷二十八《复昙瑞法侄》)总须“干干净净”、有“骨力”始得。而有骨力者,无论老幼,即“血气未定”之人亦皆可入道,亦可称是出家“大丈夫”。《木庵禅师东来语录》卷三《示惠林禅士》解释云:
惠林居士于丙申岁皈依山野,有出尘之志。或云:“此公血气未定,世间之事皆能为之,恐未必然耳。”余曰:“佛性人人本具,但辨肯心,虽愚不肖犹可成丈夫之事,岂可限其人乎。”……夫欲入此广大法门,先须屏物欲,杜尘纷。茍有丝毫其间,则夭阏不通,欲进广大之法门,无有是处。岂不见陆亘大夫问径山国一禅师云:“弟子欲出家,还得么?”国云:“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之所能为。”大夫于言下领悟。此乃欲出家之第一等之样子也。倘能依此样悟去,是即尘纷物欲而顿成大丈夫之事,庶不孤山野数年之道契矣。
所谓“大丈夫”,即是能“屏物欲,杜尘纷”者,此不容拟议。而处于尘纷物欲中又不为尘纷物欲所纠缠,练就“干干净净”之骨力,更是难能可贵。张潜夫撰《木庵禅师(惠明寺)语录小引》称:“达磨西来,不立文字,遂开震旦禅学之祖,为教明心见性,直指本来。其与吾儒心性之说何异?独儒以心性为济世及物之根本,佛即以心性了人我死生之大事,体用间微分同异耳。然使大千世界尽众生明心见性,济世及物之功孰大于此?诋訾者顾以禅学皆寂灭枯槁之谈则过矣。……(木庵)所云‘学道人尤须骨力’,又即吾儒弘毅重远之说也。”能出世间以明心见性,与能入世间济世及物,都是大成就,大菩萨,同归圣域。
三、“一生干干净净”与木菴的报恩思想
(一)报祖母恩
木庵禅师之所以于“一生干干净净”语下心有契证,其最初一念,乃是因“贫”之一字而牵动者。这又无疑应因缘于幼年即丧母亡父、贫苦无依的凄苦身世,得力于祖母苏氏含辛茹苦的培养。据《年谱》载,木庵五岁即成孤儿,偎祖母膝下,七岁因闻观音名号而食素,年三十时即已名动诸方,而“师以祖母腊高,乞假归省,费(按即费隐通容)叹善。至惠安县枫亭,众居士请随喜大慧云门庵旧趾,欲为兴复,以留卓锡。师云:‘山衲此番欲省祖母,非急于求安也。’乃辞去。”祖母下世,木庵已三十七岁,正值荒乱时。一直到老,木庵念念不忘苏氏深恩。一生贫无一物,祖母恩乃此生最丰厚的福报,对祖母的感念乃从其自性中流出,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黄檗木庵和尚续录》卷五《庚申九月初四,祖母苏氏本招道婆三十五年讳辰,诵金刚经,占偈以荐》云:“怀抱恩深莫可酬,惟凭法力助追修。金刚实相能亲证,廓尔超凡入圣流。”时木庵七十岁,独居大海的另一边,且已到人生尽头矣。贫无以追荐祖母,“惟凭法力”而已,其一生岂不彻底“干干净净”哉。
(二)报水土恩
明清鼎革之际,天崩地解,海立山飞,政治、经济、文化等都遭遇严重的毁败。世乱造英雄,家贫出孝子。即使传统道德倾颓已甚,所幸为人处世的“忠孝”原则仍为各阶层人士所奉持,且更为突出、强烈。这也是“国虽亡,而天下不亡”的维系之一。儒家固如此,而释家亦莫不如此,秉持宋觉范惠洪、大慧宗杲等提倡的“爱君忧国与士大夫等”的优良传统。在内乱频仍、异族入侵的形势下,木庵禅师蒿目时艰,一时哀恸欲绝。《木庵禅师语录》卷十《绝食》诗小引云:“皇明改元,义兵四起,乃别金粟,过江至绍兴临山卫。水陆阻隔,因住三余月。衣单散尽,独处一室。窃念圣朝崩陷,自惭释子虚沾水土之恩,欲绝食自尽。一友劝云:‘衲憎惟修道行道,忠在其中。此天运之数耳,奈何也?’予唯唯作此太息。”“修道行道,忠在其中”,所谓“忠”字,内涵十分丰富。国家虽亡,但国土、众生依然,师资依然,佛道依然,倘绝食而去,倒是做到“一生干干净净”了,却“虚沾水土之恩”。在这个节骨眼上,木庵未免又有了大疑惑。“忠在其中”一语真可谓点破幻中人,木庵禅师乃以之作为生命的支撑。
以“修道行道”故,在应本师隐元之召赴日弘法、留日逡巡不归之举上,最能表明他对故国的忠心。故国已亡,倘再与异族之统治相纠缠,势必使“一生干干净净”之信念受到玷辱。既不能以死报国,则与其在异族统治下苟且,不如去往对中华文化一直崇尚的邻国继续传播、弘扬故国的佛教与文化。此不惟报国恩、报众生恩之一途,也正是其“一生干干净净”之人生准则的另一种践行。与《东来集》自序云:
道人在处为家,不守一隅,遇缘即宗,合意即住,干木随身,逢场作戏,乃寻常事也。甲午春,予自黄檗回温陵之紫云。是冬,雨化子同诸士绅及耆宿请就象山惠明寺开堂。予见其诚,乃忻然应之。次年乙未夏,本师老人遣雪侍者递福济寺主曁檀护书,接予东来助扬法化。义不可辞,遂束装芸舟,是秋抵崎。见其人境浑朴,机缘略契,乃放怀其间。行道之余,或遇兴而吟咏,或见机而酬唱,或开示而直指,或感慨而述怀。积之岁月,不觉成帙,分为二卷,名曰《东来集》。非敢与《石门》并行,聊为有志者而共趣耳。
在异国他乡,他的立身处世的原则没有改变。《行实》述云:“乙未夏,至长崎省觐本师。崎主四众尊信三宝,即留于福济寺结制。有偈志喜,云:‘寺逼鄽居不惹尘,胸开万境自天真。水光淡碧生烟雨,山色青蓝亘晓春。有相身中无相佛,绝闻社里胜闻人。此心本是恒沙王,受用须还独迈伦。’时丙申孟冬望后也。”此偈后《十八卷语录》有“兹德峰居士将朝觐,恐上意有问生平来历,故使五译士游方丈,请叙行脚因由,乃直笔此与之”三十七字,交代了写作的缘由。从“寺逼鄽居不惹尘”语看,正表白其“一生干干净净”之信念。这是对日本国王的告白,亦以报国主恩,报众生恩也。
(三)报佛祖恩
“孝于事师,忠于事佛”,是临济宗自南宋大慧宗杲以来所提倡的优良传统,隐元、木庵等恪守不移。木庵极重法乳之恩。他曾先后两次依于径山座下,后尊为师祖。费隐通容撰《五灯严统》,强调明确宗统、严格师承的主张,但此书在故国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隐元禅师敬重本师费隐通容,念念不忘其编修《五灯严统》的功德云:“挺身卫法,不顾倾危,为严宗统,命若悬丝。”乃将《五灯严统》引入日本并重刻之,以对治当时日本佛教界戒律松弛、师承混乱的现象。木庵禅师为撰《五灯严统后跋》,赞叹师祖的功德云:
威音以前,无师自悟,皆属天然外道。威音以后,承师发明,则为正法眼藏。自饮光微笑,亲禀灵山宗旨,既定师承有据,尔后祖祖相传,嫡嫡授受,无颇无偏,匪溷匪乱,乃称之曰法藏玄猷,源流正统。此亦宗系之大纪,可不严辩而正名乎。吾祖径山费老和尚,机智天纵,洞彻古今,观斯时之狡滥,悯末代之蹻蹂。由将传灯世谱,历代证悟,严而辩之,统而正之,以面禀为是,亲付为准,订详编续,用晓将来。诚有功于当代,真禅枢之大明宝藏。乃佛乃祖,宁不横点首于白毫光中也耶?(《木庵禅师语录》卷十三)
当然,他在求法路上因时代巨变,也有曲折,有负师祖。据《年谱》,顺治十一年四十四岁时有《上径山老和尚》云:“乙酉秋,以国难拜辞归闽,掩关于泉之紫云,虽身安闲,而心实愧慊。盖不能同患难,圆成参学之志,径负鞭影而缅离,默而想之,非行脚操履矣。”见《木庵禅师语录》卷十二。他深感惭愧,志行未能圆满,没有做到“干干净净”。此后,木庵虔诚恭敬祝圣礼佛供养密云圆悟、费隐通容、隐元隆琦三位老和尚,为日用功课,至老不辍。《黄檗第二代紫云老和尚末后事实》载云:“师于岁旦说偈,祝圣礼佛如常。又挂天童、径山及当寺开山三位老和尚法像,谓侍者曰:‘日来崎阳人送菓品,宜尽取出,供养三位老和尚。’手自奉之,殷勤致献。”
因木庵特重师承,本心“忠孝”,故隐元一旦隔洋传书,召其东来,木庵义不容辞,放下现成的事业,远涉风浪而往。脱离故国,海天重阻,这对于一般人而言绝为难行之事。然难行既已行之矣,则无退路。出家本是大丈夫之事业,“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是木庵常常训示座下子孙的法语。“难舍能舍,难行能行。行舍有准,非杰则英。胸怀廓彻,玉洁冰清”(《木庵禅师语录》卷第十四《龙溪和尚》),这是称赞日本法弟龙溪性潜禅师的偈语,而实也是他自己的座右铭。他勇于担当,继隐元任黄檗山万福寺住持长达十七年(1664-1680)之久,从《东来集》卷一《次林月樵居士寄怀韵》诗:“浩漾鲸波万里长,高霄桂子落天香。因思法护重金石,又慨秋寒入鬓霜。羽翰遥移谈世外,云涛飘逸脱尘旁。堪嗟吾道凌夷甚,何日挽回正法光。”卷二《智悦禅人远来请法,书以示之》诗:“深山一老成,为法不为名。毁誉从人判,是非只自精。云峰腾意气,木石发光荣。即昉宗风振,千秋孰与平。”约略可以见其猛志。
又,《木庵禅师语录》卷十二《与张确庵太史》云:“丁斯鼎革,人心纷纷,食寐靡宁。唯门下善入灭尽定三昧,弗忘记莂,游戏禅苑,可谓卓踪逸翮者也。某客岁为谢法东渡,谛表禀承,以尽师资所自,非为他故。兹秋接泉郡诸金汤霞牍,即欲附棹,但以遐逖间关,莫由自便。兼本师有旨宠诏,正在将行未行之际,由是暂停之,以俟行藏消息。”可见其一言一动,均以忠孝为据。即师兄弟之间,亦以洪觉范、中峰本之精神相砥砺。《黄檗木庵禅师语录》卷八《妙高亭次韵》小引云:“予江府回,再建伽蓝、祖师二殿。然祖师殿基,旧有蒲牢草楼,即移于甘露之东,改为妙高亭。亭即成,南源弟赋诗见赠,弟、侄亦赓其韵。适观诸作,似与石门、中峰体格,大有发人心意。故予亦用其韵而述本怀。”此间透露了为什么不回国的原因之一,正在不舍师资,欲报其深恩也。
木庵禅师四十五岁后赴日,到死留于异国未归,弘法不止,同样秉持“干干净净”之准则以立身处世。他常在开堂说法中常以大慧禅师语开示同参;其本人一生作略,亦无处不体现“孝于事师,忠于事佛”之理念。他对于佛祖的耿耿“忠孝”,是干干净净的,高洁无暇的。《黄檗木庵和尚续录》卷三《七十一自庆示众》云:
自预缁流,以至参游。冲开关棙,骑归牯牛。鼻绳在手,任放任收。磊落潇洒,无喜无忧。笑卧溪山云月,不与凡圣同俦。灵妙且非佛祖,超然岂羡王侯。偶到东海,廿有余秋。五坐丛林,七演法由。名无翼而飞四海,道非迹而遍万州。胸怀一今古,寿相等山丘。声价如粪土,荣华若厕筹。身心清净,了没愆尤。懿行淳朴,迥出常流。快活神仙莫比,风光日月齐侔。生死靡及,法化俱周。知足尚足,可休便休。紫云深隐,永昼闲幽。匪余匪欠,奚恋奚求。䛼誉夜电之拂,爱恶泡沫之浮。版屋不异玉殿,纸袄犹胜貂裘。平生自庆,几世操修。得此真乐,更复何愁。
因为有“一生干干净净”的理念作为撑拄,其骨力刚健,故能视“声价如粪土,荣华若厕筹。身心清净,了没愆尤”,在异国得此佛法之“真乐”,夫复何求。佛法无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论中土东土,都是同一佛土。木菴由“一生干干净净”而生发的“真乐”,得之于佛祖,又回向十方国土,其乐何如!
四、“一生干干净净”与黄檗戒律清规
推崇戒律,是木庵“一生干干净净”之信念的必然趋向,也是他欲振兴、弘扬佛教于异邦的大乘菩萨道践行与目的。佛教三学中,“戒”乃专对治三毒中之“贪”。木庵戒律之学,就是以“一生干干净净”理念为初基的。究其本来,颇受鼓山永觉元贤禅师之启发,这从《木庵禅师语录》卷三《永觉贤禅师垂语》可知。其师隐元禅师也对当时中日两国丛林恣意违犯戒律的弊病提出过尖锐的批评。他曾在《示无纯钝居士》中指出:“今时有一种无耻之徒,戴大帽,侈大话,以《维摩经》中所说为遮自己面门,纵淫怒痴为解脱大道,斥戒定慧为二乘小果,铃言肆说,昧己谩人。无知之者从而和之,相习成风。如盲引盲,堕于火坑,未免识者所鄙。”他告诫门下:“真正衲僧,心眼圆明,自知清净具足之心,为成佛之正因,岂更向外驰求!……此事本来现成,奚假修持?本来清净,阿谁污染?本来圆明,阿谁塞碍?本来具足,阿谁缺少?”由此目之,则“一生干干净净”语似乎偶然从道友处得来,然未尝不是受师父薰习所致。假如日常没有永觉贤、隐元琦等大德的耳提面命,他也不会于“一生干干净净”话下猛醒,更不会作一生的坚守。在国内弘法时,木菴已然以戒律闻名。《木庵禅师语录》卷十二附《泉郡张确庵、杨碧湖二老先生请启》赞师有云:“仰惟大师和尚,缁衣领袖,白足象龙。戒律双严,早振宗风于黄檗;性心直指,时挥余绪于碧云。宁独信受者倾心,抑亦人天之胥仰。”赴日后,其心仍遥系于故土弟子的持戒之事。听闻鼓山为霖道霈被请去开元弘戒,他喜不自胜。《木庵禅师东来语录》卷六《复帆弟》书云:“来札谓请霖和尚开戒说法于本寺,合郡向风,履满户外,宜其然矣。……戒坛重兴,功非浅浅。昔敦照律师改造合法,使千古宗而师之,岂偶然哉。吾弟既有志,不慧当恊力,但水隔山遥,蠡测不足致象一口。宜发大心,操坚固铠,则龙天必不相负。”
作为日本黄檗宗的领袖人物之一,他的推崇戒律,对日本黄檗宗的建立及壮大,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黄檗法脉从隐元东渡,到扎根日本,其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明末清初,中日之间私人海上贸易的发展以及德川幕府在东西方宗教文化碰撞中扶植佛教与打压天主教的政策,成为以隐元为代表的临济宗黄檗派僧人东渡日本的重要时代机缘和政治基础。与此同时,满清的入主中国,日本文化心态也逐渐发生了重大转变。日本社会将清军入关视为中国的“夷狄化”,或谓之“华夷变态”,日本人的“中国观”随之发生了根本变化,由敬畏转变为俯视。从江户时代开始,日本在东亚文化圈中的主体意识日益增强。隐元在日本传法过程中,经常举办各种法会,其中多为应来自幕府、朝廷重臣或地方政府仕绅信徒的请求而举行的追荐祖先、父母的法会,将儒家的伦理观与佛法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受到旅日华人及日本朝野的欢迎。明历元年(1655)八月,隐元前往摄津普门寺说法,由于“硕德高士闻风而至者”多,难免引起一些人的猜忌。据《普照国师年谱》载:“师到普门,四方道俗,疑信相半,是非蜂起。”由于对隐元影响力的疑惧,幕府严格约束和监视隐元的弘法活动,在普门寺后受到将近一年的软禁。这给隐元弘法事业带来了严峻考验。面对如何自处,以及如何与异国信众相处的问题时,严肃佛教戒律的重要意义自然而然得到凸显。
因幕府高层人士的礼遇和皈依,万治二年(1659)六月,幕府将军德川家纲决定将隐元留在日本,允许他在京都择地建寺。宽文元年(1661)八月,新寺初具规模,隐元仍以福清黄檗寺之名命名,寺额“黄檗山万福寺”。宽文四年(1664)九月,隐元退隐松隐堂,命木菴禅师继席为黄檗寺二代住持。据《日本佛教史纲》载:“当初决定,黄檗山的法席是三年轮流主持的;但隐元在木庵继席之后,即改为由木庵单独继续主持。”隐元初创黄檗山万福寺,规模并不大。木庵接手时的万福寺主要建筑有总门、东方丈、西方丈、双鹤亭、法堂、禅堂、松隐堂等。宽文七年(1667),万福寺得到将军家纲的财施,建造大雄宝殿、甘露堂、舍利殿、天王殿、斋堂、钟楼、鼓楼、知客寮、五观堂、伽蓝堂、祖师堂、开山堂、万寿塔、檀越祠、大三门等一系列建筑。殿堂楼阁,焕然一新,规模宏敞,佛相庄严,利乐有情。宽文十年(1670)木庵受赐紫衣。
在道场的硬件建筑之外,木菴尤重道风建设,从严守戒律入手,以身作则。他对座下弟子,每婆心提持,谆谆告诫“出家修行戒为先”,谓:“戒是律身入道基,不生一念自相宜。昆卢佛土众生土,直下豁然真狻儿。”(《木庵禅师东来语录》卷四《示惟闻戒子》)“出家修行戒为先,如护眼睛绝垢缠。寂静身心诸妄息,不参禅也是参禅。”(《黄檗木庵和尚续录》卷七《示古篆禅人》)宽文十二年(1672),由隐元授意,木庵同高泉性潡等人参与制订了《黄檗清规》。它参考历史上的禅林清规,如元代重编《百丈清规》、中峰明本《幻住庵清规》等,内容包括:编首序,祝釐章、报本章、尊祖章、住持章、梵行章、讽诵章、节序章、礼法章、普请章、迁化章及附录等。其附录内容有佛事梵呗赞、开山预嘱语、塔院规约、古德语辑要、法具图。《黄檗清规》为黄檗宗内部“一家之训,非与天下丛林共之”,规定黄檗宗按照明朝佛教模式发展,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但它促成了日本禅宗其他宗派整理恢复自己派内的清规,推动了日本佛教的整体健康发展。因为重视戒律清规,以严肃道风,使僧团“干干净净”,黄檗派因而有了“骨力”,最终赢得日本广大僧众的信服和支持,得以不断发展、壮大。
木庵延续隐元开坛传戒的传统,并且扩大了戒坛的规模。据统计,木庵传戒的次数及受戒的人数之多,都为当时所罕见。授戒风气之开,给日本佛教界带来极大的影响。《年谱》载:“是冬(延宝二年,1674)铁牛机首座等,议禀官府,奉命就紫云山开戒,以黄檗、紫云二处永为日国三坛戒场,受大戒者三千余指,受法名者五千余指,莫非玉叶金枝,贵戚豪族,而正法兴隆,皆师道德所致也。”
木庵先后住持宇治黄檗寺十七年,在幕府和各地大名武士的护持下,于寺内建有万寿院、紫云院两所塔头,并应请为丰前(今大分县)开善寺、摄津方向寺、大阪舍利寺三寺的开山祖师。嗣法弟子五十余人,其中多有日本人。延宝八年(1680)年二月木庵七十岁,将住持的法席传于慧林性机,退隐紫云院。由于黄檗宗的影响日益扩大,木庵在退隐后仍被邀请为惠明寺、瑞圣寺、广济寺、舍利寺、方广寺、千年寺、圆通寺、龙兴寺、高胜寺、常休寺、永福寺等寺开山祖。贞享元年(1684)正月,木庵圆寂,享年七十四岁。《楞严经》云:“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这是所有佛弟子的共同踐行,木庵不能例外。临寂前,他写下的末后句是“一切空寂,万法无相”,这既是他对佛法本体的最后认识,对主体佛学修为的印证。卑之无甚高论,更分明是他对自己“干干净净”一生的总结与鉴定,也是对黄檗宗后人的告诫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