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国禅宗”:中国禅宗史视域下的虚云和尚与净慧长老

“重建中国禅宗”:中国禅宗史视域下的虚云和尚与净慧长老

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  能仁

 

净慧长老与传印长老,为当代中国佛教禅净双璧(峰)。有关于虚云和尚与净慧长老一系在当代佛教之贡献与影响,笔者尝作《犹忆当年立雪传灯人—净慧长老与河北禅宗的四个时期》《人间佛教·禅与中国佛教复兴—从虚云和尚到净慧长老》两稿初作探绎。因前文从地域着眼,次文从近代佛教入手,以致在对虚老与净老贡献的理解上,仍有不少未尽之意。此次则以宋元以来中国禅宗史为脉络,借用太虚大师“重建中国佛学”之语,提出“重建中国禅宗”的概念,以期进一步深化理解净慧长老在禅史和当代佛教史上的重要贡献和意义。

一、纲宗与嗣法:两宋以来禅史辩诤的千年主题

自达摩祖师至中土传法后,禅宗法系经过五代传至六祖慧能大师。慧能大师之后的法脉分为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两支,而后南岳怀让门下发展出了沩仰宗和临济宗,青原行思门下发展出了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这五支便是所谓“一花开五叶”的禅门“五家”宗派。五代末至北宋初,禅林公认的晚唐五代派系为沩仰、曹洞、德山、临济、石霜、雪峰、云门、法眼八家。宋代达观昙颖著《五家宗派》,确定了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五支宗派的观念,至圆悟克勤禅师时,禅林“分五家七宗,递立门户提唱”,已经“满地流行”。宋代以来,禅宗的传法脉络与门庭宗风的观念谱系,就是在五宗的框架内展开的。其中,“沩仰、云门、法眼三宗,与宋运俱终”,传至今日者,唯临济与曹洞法脉绵延。

宋代文字禅的倡导者慧洪觉范在《石门文字禅》《林间录》《智证传》等著作中,举扬五家宗旨,强调明辨列祖纲宗,推崇智证双弘。纲宗作为禅门的枢机核心,是禅师用以接纳学子的宗印,对于禅师锤炼学人具有切实的指导意义,同时又每每须藉衣钵法嗣加以维系。慧洪之后,对五家宗旨、纲宗的强调,与沩仰、云门、法眼三宗衰寂的现实困境,构成了禅史传承的内在矛盾与张力。

宋代以来,遥续遥嗣之风此起彼伏,至明清而大盛。如雪峤圆信仿北宋荐福承古遥嗣云门文偃,为费隐通容所力斥。汉月法藏推崇五家宗旨与纲宗,自许为“以天目(高峰)为印心,清凉(慧洪)为印法,真师则临济(义玄)”的遥嗣,与其现实中嗣法师门密云圆悟天童一系裂解为旷时日久的激烈纷争。这场论争最终由雍正帝以《拣魔辩异录》将汉月三峰派定调为“宗徒败类”与“魔外知见”而告终,使得本来盛极一时的三峰派失去影响力。这场论争虽夹杂道统之争、人事意气的歧解,但其核心则在于密云圆悟将“棒喝”作为临济接人的唯一之道,但汉月法藏虽自认要复兴临济源流,认为临济一宗才是真正的“密而不渗”,但同时又认为要恢复五家各宗宗旨与特色,方可谈得上复兴禅宗。“一”与“五”纷争的实质,是禅法正统观念排他性与禅史全体继承涵容性的两种认识分歧。在密云圆悟看来, “一条白棒,当头直指”即是宗门正眼,而在汉月法藏看来,五家承传,纲宗不替,方为禅道全体。

清初晦山戒显《禅门锻炼说》为和会密云、汉月路向之分歧,标章“五家建法,各立纲宗”,既称赞密云“提三尺法剑,开宗门疆土”,又强调“三峰藏老人继之,恢复纲宗”,将“纲宗”之辨,转化为锻炼禅众的系统性方法论。总而言之,纲宗与嗣法,是两宋以来后“五家”时代禅门兴复与辩诤的千年焦点。

二、肩祧五叶:虚云和尚重续五家的禅史意蕴

近代佛教复兴运动中,虚云和尚以振兴禅宗为已任,从事刊刻佛典、维护佛教等工作,致力于中国佛教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其对近现代佛教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就中尤以提振宗门、嗣演禅门五家法脉,中兴祖刹、恢复传统从林制度这两大核心功绩,昭示出强烈的佛教主体意识和禅门实践精神。肩祧禅门五宗法脉是虚云和尚晚年为中国禅宗发展做出的最重要的贡献。近百年来,中国禅宗寺院的法脉源流,几乎都可以追溯到虚云老和尚。虚老肩祧五宗传承、嗣法禅门全体,振兴禅宗传承,对近现代中国佛教的传承和发展具有非凡的意义。

虚云老和尚以一身而兼祧五宗法脉,除临济、曹洞二家,为鼓山绵延不断之传承法系外,其余沩仰、云门、法眼三家,皆属遥嗣。虚云和尚遵循古人汇编灯录重视传承的传统,校正增订了《星灯集》《联芳集》《佛祖道影》等统传,系统考证整理了禅门法脉,但真正嗣传沩仰、云门、法眼三家法脉,则是在20世纪40年代之后。据叶兵、素闻法师等考证,1943年四月初八佛诞(5月11日),虚老在南华丈室首传法眼宗法脉于清持,并一同付其临济宗法脉。1943年冬虚老移锡云门之前一个时期,南岳宝生长老、九成和了照由沩山来南华寺礼虚老,希望振续沩仰一宗,虚老后在回复宝生长老的信中以南华寺事推辞了住持密印寺之请。至1952年3月时,虚老在云门丈室最早传沩仰宗法脉于净慧长老。1946年7月,虚云和尚在云门丈室最早传云门法脉于妙慧戒轮(慧定)与妙通心妙(玄通)二人。

韩铮指出,1943年虚老在重庆主持了重庆护国息灾法会,获得了全国佛教界的瞩目,重庆护国法会极有可能是虚老遥嗣云门和法眼法脉的重要机缘。实际上,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重庆护国法会期间,虚老曾专程赴重庆北碚缙云山访问大虚大师,畅叙离衷、商议法事,对太虚大师数十年如一日为僧教育诲人不倦的精神非常钦佩。受太虚大师汉藏教理院的启发,虚老自重庆返粤后,立即委托寓居南华寺的太虚大师弟子乐观法师筹备成立南华戒律学院。并且于不久之后的佛诞节,在南华丈室首传法眼宗法脉于清持法师,一同付其临济宗法脉。因此,虚云和尚嗣传沩仰、云门、法眼三家法脉,也有与太虚大师思想交汇与启发的历史缘起。同时,1951年云门事件,也是虚老坚定嗣传五家法脉的另一重要机缘。1944年4月,太虚大师作《续沩仰宗派记》,记叙应沩山密印寺潜影、了照等两序大众请求,续传沩仰宗法脉。可见,重建禅宗法脉传承,是近代有志振兴佛教的禅僧的共同诉求。

太虚大师虽曾表彰“中国佛学特质在禅”,因应密印寺之请续传了沩仰宗法脉,但他在“教理解释上,教法弘扬上,随机施设”,志不在作“专承一宗之徒裔”,因此并未选择沿着重续禅宗法脉的道路,以重建禅宗的路向重建中国佛教。虚云老和尚则立足宗门,融合太虚大师新思想的部分启发,一方面积极从事佛学院教育探索,另一方面肩祧五宗,传法于能严守戒律扶持佛法,接引后昆,真心为佛门做事、安心拥护道场的法器之才,重续禅宗法脉,以重建禅宗的方式振兴中国佛教。虚老五宗汇归一源的创举,以一己之身证和行持,不仅重整了禅门颓败风气,终结了纲宗与嗣法内在矛盾的千年难题,也为新中国佛教的命脉传承种下了金刚种子。惟升法师称“虚老以一身兼祧五宗法脉,传付门人分别弘衍,续绝起衰,绍隆祖道,不能不说是禅宗近千年来的一件大事!”

三、“重建禅宗”:净慧长老重振禅门的内涵与方法

虚老座下的净慧长老,嗣承五家法脉,立身宗门,又自觉接续太虚大师“人间佛教”思想脉络,提倡“生活禅”,开拓人间佛教道路实践,是当代中国以重建禅宗而振兴中国佛教的佛门巨匠、宗师典范。净老在“生活禅”的创导,在“人间佛教”的实践开拓,及在佛教文化的阐释弘扬等方面,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方立天先生认为,净老是一位“在佛教领域积极开拓、富有创造、有重大建树的当代高僧,他的业绩构成当代中国佛教的重要一页,他也必将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占有相应的地位。” 杨曾文先生称,净老“是中国佛教界的优秀人物,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新一代禅门巨匠,为新时期的佛教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关于净老“重建”中国禅宗的内涵与方法,特别值得留意的,至少有三方面。

1、以承传禅门五家法脉为根基而重建禅宗

1952年,受“云门事件”影响之后,虚老担心法脉绝续,后继无人,因此把五宗法脉都传给净慧法师等。净老2002年《柏林禅寺禅宗传承源流纪略》载,“侍从禅门泰斗虚公老禅师数载,启悟无间,安心有地,亲授五宗法脉,许为入室弟子。”传印长老《净慧长老全集序》亦载,净老亲炙虚老“宿慧显发,授记五家之法脉。”明杰法师《海棠华雨忆吾师——亲近传印老和尚点滴》也记述,2013年4月,净慧长老在黄梅示寂,传印长老亲自撰写了封龛与荼毗法语,并郑重地强调,净慧长老接了五宗法。净老早年于虚公座下承嗣五宗法脉,虽法卷在特殊时期遗憾地未能保存下来,传老与萧兴林居士等文传口述,可为力证。净老在《柏林禅寺禅宗传承源流纪略》中,详叙虚公老人兼祧五宗法脉传承及其与柏林寺之法源关系,立《本山剃度弟子字派源流偈》,并规定本山宗绍云门,法传临济,源承古佛,旨接曹溪。所有僧俗弟子法名之第一字均依虚公祖师所述云门宗派偈,剃度弟子内号依本山度字派源流偈,传法弟子依临济宗龙池系法派源流偈”。净老嗣法虚老五宗法脉于一身,晚年尤心心念念于法脉之承传,以传承五家法脉为基础而振兴禅宗,“以期宗风不坠,慧日长明”。

2、以抉择禅史与中国佛教整体为脉络而重建禅宗

   净老的禅宗重建,既本于禅宗,又不自陷拘泥于禅宗,而是以对禅史与中国佛教的整体抉择判释,作为根本的脉络。早在上世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河北省佛教协会成立初创刊的《禅》刊发刊词中,净老即指出,“禅宗自唐末五代之际,先后形成了五家宗派。其中沩仰、云门、法眼三宗早在元明时期即已衰歇。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禅宗,实际上就是指的临济宗和曹洞宗。”对禅宗的传承现状有清晰的判断。在此基础上,长老把《禅》刊定位为禅人交流禅学研修成果与信息的园地,其最终目的,则是促进禅学研究,进而“整体上为振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事业贡献绵薄”,体现出以禅学而贯通中国佛教文化振兴的思路。在《第二届河北禅宗文化论坛论文集序》中,净老进一步指出:“印度佛教的中国化过程中有三位代表人物,第一位是道安法师,他是最早进行佛教中国化的人物 ;第二位是六祖慧能,他是促进中国佛教大众化的人物;第三位是近代太虚大师,他是推动中国佛教现代化的人物。这三位祖师对佛教的贡献至伟,影响最深远。”净老特拈出道安、慧能、太虚三位高僧作为佛教中国化、大众化、现代化的典范,总结出了中国佛教为顺应时代要求,对佛教传播方式进行变革的经验。净老对禅宗的重建和阐释弘扬,正是在抉择禅史与中国佛教整体脉络下进行的。

3、以“新与融贯”为方法特色而重建禅宗

《新与融贯》是太虚大师1935年在武昌世界佛学苑研究部所作的演讲,内容在讨论其重建中国佛学的志趣与方法。太虚大师自述其志趣,在于建立中国佛教本位的新佛教。 新佛教的“新”,包含“佛教中心的新”与“中国佛教本位的新” 两层意思。“佛教中心的新”,即是在对于现代社会的契合中,以佛教为中心,而不是以世俗为中心,是以佛教化时代,而不是以现代化佛教;是以佛教为时代立心,以现代思想文化而为佛教之方便。 “中国佛教本位的新”,即“以中国二千年来传演流变的佛法为根据,在适应中国目前及将来的需要上,去吸收采择各时代各方域佛教的特长,以成为复兴中国民族中的中国新佛教,以适应中国目前及将来趋势上的需求”。建立“新佛教”的方法,在与“宗乘融贯”与“文系融贯”两个层面。宗乘融贯,即宗派佛教遗产的融贯;文系融贯,即语系佛教遗产的融贯。净老以承传五宗为基础,溯源于河北赵州与湖北黄梅的禅学精神遗产,融铸而创导的生活禅法,正是包涵了“禅宗中心的新”与“中国禅宗本位的新”两个层面,进而适应时代的新禅宗新禅法。净老在弘扬生活禅法、阐释佛教文化的过程中,也重视对西方社会文化动态的把握,适时引介《一行禅师文集》等,为当代禅宗、禅法的弘扬,带来新风。同时,净老也推动佛教典籍与禅法在西方的译介、传播,促进西方人士分享中华民族积累的丰富的佛教文化成果。净老的禅宗重建与弘扬,发扬了佛教契理契机的真精神,体现出“新与融贯”的方法特色。

 

四、结语

太虚大师在《中国佛学之重建》一文中,论及中国佛学需要重建的根本,在于“末流的禅净已非常贫乏,台贤也不充实,因此提出在系统上“探究汉文的一切佛典,并融汇巴利文、藏文及日文的佛学来充实”,在思想和实践上“中国佛学能在新世界中成为世界性的佛学,非但要主持教理的人能够阐明佛教发达人生之真理,依之以趣大乘行果;并须在人间实行六度四摄菩萨道,以尽力推行佛教利益人生的事业。如果不能这样,世人必仍目为空谈而不能见之于事实者,便足为佛教衰落之因素。” 太虚大师提出重建中国佛学的的路径,在于普遍融摄禅台贤净诸义为资源而为中国亦即世界佛教的重新创建,并且不是依任何一古代宗义或一异地教派而来改建,而是探本于佛的行果、境智、依正、主伴而重重无尽的一切佛法。其要点乃在于阐明佛教发达人生的理论,推行佛教利益人生的事业。如此,即为依人乘趣大乘行果的现代佛学。

传印长老在《净慧长老全集序》中评述净慧长老在赵州、黄梅的禅宗重建实践云:“河北赵州、湖北黄梅,乃其一生精心养护之试验田,欲为中国佛教之未来,开启一条光明振兴之路”。对于汉传佛教为主体的中国佛教未来发展定位,净慧长老曾经提出了四个根本:汉地佛教要以汉传佛教为根本,汉传佛教要以禅宗为根本,佛教事业要以僧团建设为根本,弘法利生要以领众修学为根本。这实际上即是明确标举以禅宗作为中国佛学的主要代表,以中国禅宗的重建振兴而重建振兴中国佛教。百余年前,太虚大师慨然归结两千年中国佛学“特质在禅”,并欣然断言“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也,必不在于真言密咒与法相唯识,而仍在乎禅。禅兴则元气复而骨力充,中华各宗教之佛法,皆藉之焕发精彩而提高格度矣。” 净慧长老出入禅史与中国佛教的禅宗重建,既是对中国禅宗的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也是对中国佛教的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是当代佛教中国化实践的智慧结晶与光辉典范。

明海法师在《生活禅的性格》一文中指出,净老创导的生活禅,具有古典性、大众性、开放性的内涵。净老对当代禅宗的重建与阐扬,具有重大的典范性意义,为推进当代中国宗教中国化进程,为当代佛教文化的阐释与弘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当代佛教中国化道路实践的核心,在于继承历史、回应当下、面向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净老的禅宗“重建”与弘扬,在禅史与当代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意义,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传印长老盛赞净老毕生之探索与实践云“确为中国佛教振兴之理性光明选择,堪称是太虚大师人间佛教理论在中国当代佛教史上之最璀璨成果。”诚为千金不易之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