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檗隐元禅师《雪中茶会诗集》中的禅世界
1672年(宽文12年)12月8日,在黄檗隐元禅师所居住的黄檗山万福寺松隐堂,以黄檗隐元禅师为首的十一位中日禅僧汇集一堂。是时,天降瑞雪。大殿僧房,银装素裹,一片白色的世界。唯有野鸟掠过天空,啾啾鸟鸣,更衬托出寺院的静寂。虽然外边大雪飘飘,寒风阵阵,而松隐堂则充满春天的气息。炭火明灭,热气蒸腾,而所饮之茶,则是从福建建宁府带来的“建谿之茶”。在中国寺院,茶会本来是日常参禅活动中常有的一种活动。大家在饮茶时,一边评品香茗,一边听大禅师开示。而今天的茶会则有特殊意义,因为大家不仅要品茶、谈禅,还要作诗,挥毫泼墨。在现场,隐元作诗五首、南源、高泉各作诗四首,其他在场的禅僧也各有诗作。一共留下二十六首禅诗。三百五十余年之后,这些墨宝仍然熠熠生辉,散发着禅的魅力,目睹这些墨宝,不禁对有禅有诗、有茶有书的寺院生出无限的神往。
一、 黄檗隐元与茶的结缘
隐元禅师二十三岁时,在普陀山进入寺院修行。在寺院最初的工作就是“茶头”。“茶头”是负责在禅宗诸祖灵前献茶或寺院接待客人时煮茶待客。在《敕修百丈清规》中,大小茶礼有150余种,大体分为丧葬祭祀的茶礼和僧众活动的茶礼。如此说来,“茶头”的工作是修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做“茶头”的时期,隐元接触到茶,认识到茶在寺院生活中的重要性。在这一时期,隐元曾留下“潦倒年来懒戏逑,无言竟日思休休。相知一滴曹溪水,买茗无钱骂赵州”的诗。“相知一滴漕溪水”,是说自己所修的禅与六祖慧能的南宗禅一脉相承。而“买茗无钱骂赵州”是一句谐谑语,因为无钱买茶,于是责怪赵州禅师为何让大家“吃茶去”?
在四十岁时,龚氏、夏氏仰慕隐元禅师的修行,在狮子岩建造一个茅草庵,供其修行。隐元与弟子性常、性乐、性善等在此隐居修行。这期间,他带领弟子在此“刀耕火种”,“种薯蔬为食”,平常人难堪忍受,隐元却日常运石砌阶,怡然自得。曾作诗曰:“寒岩除夕冷飕飕,莫谓爷贫累汝愁。得意梅花三五点,清香瘦骨傲王侯。”大有僻居山林,傲视王侯的气势。有僧来山上问,山中修行境地如何?隐元回答,能闻野鸟古音。又问,闻鸟声之山中人如何?隐元骄傲地回答,能与野鸟对话者,其悟境可想而知。
从崇祯四年,到崇祯十年,隐元先后在狮子岩居住了七年。关于这一段禅修生活,隐元禅师曾作诗曰:“清贫快乐,回首是家。雪消草屋,春上梅花。六尘不染,方寸无瑕。饥食粝粥,渴饮清茶。”这里也出现了“茶”。可见,即使在山中艰苦的禅修中,“茶”也是隐元禅师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
在。隐元禅师曾另有一诗曰:“君在天边看落霞,谁怜清冷野僧家,彤云密布千秋月,白云飘零几点花。龙藏久封无法说,山田典尽没生涯。有人借问西来意,独饮赵州一夜茶。”隐元禅师的“饮茶”不是单纯的饮茶行为,而是与参禅悟道联系在一起。
隐元禅师自六十三岁东渡日本,直到八十二岁示寂,前后在日本生活了十九年。1661年,德川家康供养隐元禅师宇治的土地十万坪,创建黄檗山万福寺,并担任初代住持。1664年,推举木庵担任万福寺住持,隐元禅师隐居松郁堂。在此期间,隐元禅师曾亲自种茶和制茶。1666年,隐元禅师在万福寺的门前开阔地开辟出茶园,种植茶树,并作诗以记其事。“门头一片荒芜境,特地阔除尽坦平。唯植赵州真种子,以成黄檗旧家声。云来个个开心眼,话聚团团彻性情。一味清茶无量福,令人醒豁亿千生。”他在种植茶树时,就想到大家一起欢聚饮茶的情景,而这里种植的茶不是一般的茶,而是“赵州真种子”。这是譬喻的说法,并不是说茶种是赵州茶,而是说,种茶、采茶、饮茶都是禅修行的一部分,正如赵州以“茶”入禅,引导众生修行开悟一样,隐元禅师也继承赵州的做法,通过“茶”这一方便手段来指导大家参禅悟道。
隐元禅师除了种茶还亲自制茶。在福建狮子岩生活时期,隐元禅师就曾带领弟子门开荒种茶,应该说制茶工作对隐元禅师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隐元禅师所制茶为“釜炒茶”,即将采摘的茶叶经过蒸、捣、拍等工序,放到铁锅焙烤,再揉干。正是从中国传入的“釜炒茶”中发展出日本的绿茶做法。关于“黄檗茶”的制作,隐元禅师有诗曰:“聊斟黄檗茶,舌上放莲花。迷者醒酣梦,高人品调嘉。赵州为莫逆,宇治当邻家。一味能清浊,薰名岂有涯。”在黄檗茶之前,日本就有了宇治茶。日本的茶从种植到制作,都是从中国传入的。镰仓时代的荣西禅师入宋参禅的同时,也把茶种和“点茶法”传入日本,并著《吃茶养生记》。荣西也被称为日本“茶之祖”。在宇治地区,茶叶的种植应该在镰仓之后就开始了,所以才有著名的“宇治茶”的问世。从地理空间的角度看,隐元禅师的“黄檗茶”是“宇治茶”的邻居;而从禅宗的精神传承来看,“黄檗茶”则是“赵州茶”的知音。
1672年12月8日的茶会,是隐元禅师组织的最后一次茶会。雪中煮茶,似乎最早由唐代白居易发起,后来就被视为人文雅士最富有自然情趣和人文趣味的雅集。白居易有诗曰:“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城中展眉处,只是有元家。” 陆龟蒙有诗曰:“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时于浪花里,并下蓝英末。倾余精爽健,忽似氛埃灭。不合别观书,但宜窥玉札。”从诗里我们可以看到,陆龟梦煮茶用的是松上雪。在白雪皑皑的松林里,从松枝上取雪烧水,看着绿叶在水中跃动,带着香气的氤氲之气袅袅升起,那画面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但同样是雪中煮茶,隐元禅师的茶会与唐代文人雅士的茶会有着很大区别。唐代文人的茶会只是一种闲情逸致,是官场生活之余的一种消遣、一种休憩。而隐元禅师的茶会则是一种禅的修行、禅的证悟。两者在形式上看似乎相同,但内在的精神实质并不一致。
二、 黄檗隐元与赵州茶公案
在黄檗禅师的茶诗中,赵州茶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概念。赵州茶不是一种茶的品牌,而是禅宗一个著名的公案。据《五灯会元.南泉愿禅师法嗣.赵州从谂禅师》记载,赵州禅师问新到的和尚:“曾到此间?”和尚说:“曾到。”赵州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个和尚,和尚说:“不曾到。”赵州说:“吃茶去。”院主听到后问:“为甚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赵州呼院主,院主应诺。赵州说:“吃茶去。”赵州均以“吃茶去”一句来引导弟子领悟禅的奥义。当代著名佛教领袖赵朴初1959年参访五台山时,留下一首词:“清凉地,清福属僧家。至味蔬羹香积饭深禅盐笋赵州茶,心地发奇葩。”1982年,赵朴初给友人著作题词曰:“七碗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1992年,为《赵州禅师语录》题词:“平生用不尽,拂子时时竖,万语及千言,不如吃茶去。“从赵朴初先生的诗文可以看出,“吃茶去”是让参禅者不要陷入深奥抽象的议论之中,就要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吃饭饮茶中体会禅意。
在禅林中,关于师父接引弟子的公案,有云门三句之说。即““涵盖乾坤”,指真如自性充满天地之间,涵盖整个宇宙。“截断众流”,指用峻烈的机法,断除学人的烦恼妄想,截断其奔驶的意念之流。“随波逐浪”,指师家对参学者应机说法,施行活泼无碍之化导。“赵州茶”公案在唐代的禅林语境中,其主要功能应该主要是“截断众流”,即其用意不是真的让僧人都是“吃茶”,而是用一句“吃茶去”截断其惯性思维,不再去思考“祖师西来意”、“什么是禅”等,因为这些问题都是与修行密切相关的,不是日常的思维所能思考,也不是日常的语言所能够把握的。但众生皆因为无始以来的无明习气,而习惯于从理性的角度思考揣摩禅的真意。所以从一开始就进入了错误的路径。大禅师对寻禅问道者,一开始就用峻烈的言辞让其从外在的驰求转向对内心的自省。从而有了“吃茶去”这样的公案诞生。
正如赵朴初居士在诗词中所阐释的那样,“吃茶去”除了“截断众流”的功能,也有“随波逐浪”的功能。所谓“随笔逐浪”就是就众生的根机而方便指导,让众生在活泼泼的气氛中感受到禅的意蕴。如“吃茶去”就是任何人都能听得懂的话语,听者可以做禅语解也可以做日常用语解。实际上,唐代的禅如马祖道一所说,“平常心是道”,是不要经过抽象的思考就能体验到的一种境地。所以并不刻意强调修行,只要任运自在、无为自然即可。但到宋代,情况发生了变化,“禅”变成了专业修行者的专利,远离了普通百姓的生活。“禅”必须通过坐禅、参究“公案”等才能获得开悟。我们在唐代的禅宗故事中,经常看到“台山婆子”、“烧庵婆子”等普通的老百姓作为故事的主角出现,其禅学见地甚至超过出家的禅师,这说明,在唐代,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体会到禅的境界。而到宋代的禅宗故事中,这些庶民阶层的人物很少出现,即使偶尔出现也已经不再是主角。这说明,“禅”已经从社会回归到寺院,不经过禅的专业修行,就难以窥其堂奥。
那么,隐元禅师是如何解读赵州禅师的呢?在《赵州语录》中有一则著名的公案,赵州因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赵州禅师曰:“老僧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关于这则公案,隐元禅师颂曰“法法从来不自忙,家人无故喊郎当。知音可意归何处,细雨窗前泪两行。”很显然,“青州布衫重七斤”与“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之间没有任何逻辑联系。“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是问万法背后的终极真实是什么?或者说万法的本体是什么?顺着问者的思路去回答,应该是“无”、“真如”、“空”、“如来性”等。但这种回答显然不是禅者的回答。赵州禅师答以“青州布衫重七斤”看似突兀、不合逻辑,但正是这种不合逻辑的回答,可以让问者受到强烈的冲击,进而转换思维,从日常的逻辑思维转入禅的思维。从这个意义上说,赵州禅师的回答也属于“截断众流”句,即用遮诠的方法来表达禅的不可言说性。而隐元禅师在颂诗中体会到了赵州禅师的真意,强调回答本身虽然从日常逻辑看没有任何寓意和指称,但如果放入禅者的逻辑中则有深意存焉。真正的禅者是可以在这种对话中意会到其中的深意的。换言之,对于一般的民众来说,“青州布衫重七斤”这一回答是一种无效回答,因为它没有对问题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对于禅者来说则是有价值的回答,因为它能够起到“截断众流”的目的。
《赵州禅师语录》中还有另一则有名的公案,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云:“吃粥了也无?”云:“吃粥也。”师云:“洗钵盂去!”。这一公案,从原意来讲,是说明心见性不在思辨性的讨论中,而就在日常行履处。但后世的参禅者不明就里,专门纠缠于“吃粥”“洗钵盂”之意,忘却了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就像手拿杨枝在小儿跟前晃来晃去,目的只是为了让小儿不再哭啼,并不是杨枝本身有何稀奇。同样地,“吃粥”“洗钵盂”都是为了让僧人不要再去思考“如何是学人自己”或者不要再去拿这种问题去问别人而已,“吃粥”“洗钵盂”本身并不是答案。如果把“吃粥”“洗钵盂”视为答案,那就本末颠倒。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五灯会元》卷十九中载:“(宝华显禅师)上堂曰:‘吃粥了也,头上安头。洗钵盂去,为蛇画足。更问如何?自纳败阙。’良久,高声召大众,众举首。师曰:‘归堂吃茶。’”宝华显禅师之所以说“吃粥”是“头上安头”、“洗钵盂”是“为蛇画足”,显然是意识到后人会专门在“吃粥”“洗钵盂”之处做文章,忘却了这则公案的真实意图。
隐元禅师也曾举出这一公案。在举出这则公案之后曰:“后来古德拈云,往往多少人,都作洗钵盂会去。今日试问诸人,如何是不作洗钵盂会底意旨?老不知羞,鼓粥饭气,粥罢洗盂,一时便利。咦!那堪雪上加霜,展转有甚巴鼻。”隐元禅师在这里提到了后代参公案遇到的普遍性的吊诡之处。这种吊诡是双重的。一重的吊诡之处在于,赵州禅师的“吃粥”“洗钵盂”并没有实际意义,但后世人偏偏视“虚”为“实”,去琢磨“吃粥”“洗钵盂”到底有何深意;第二重吊诡之处在于,即使认识到“吃粥”“洗钵盂”没有实际意义,但仍然没有体会到赵州禅师借此而“截断众流”的良苦用心,而是去琢磨“不作洗钵盂会底意旨”。这看似超越了“吃粥”“洗钵盂”的层次,但仍然在日常思维的窠臼里打转转,并没有上升到禅者的思维。更有甚者,这种追求“吃粥”“洗钵盂”背后意旨的努力,让人更难以从日常思维中解脱。所以隐元禅师才说“雪上加霜”,即无论是琢磨“吃粥”“洗钵盂”的意义,还是琢磨“吃粥”“洗钵盂”背后的意义,只要还停留在“琢磨”的层面,还在思维的层面打转转,都蕴含着修行上的巨大风险。
《隐元禅师语录》卷十一记载一则问答。“昔日赵州逢人都叫吃茶去,某甲今日逢人都叫吃饭去。和尚还肯他么?”师打云:“更添一杯”僧礼拜云:“谢和尚答话!”师云:“相知不用多杯酒,一盏清茶也醉人。”
这则公案让人想起《临济录》中的一则著名公案。临济义玄禅师,是临济宗的开创人。在其临迁化时,对弟子们说:“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眼法藏。”三圣出曰:“争敢灭却和尚正眼法藏!”临济云:“已后有人问尔,向他道什么?”三圣便喝。临济云:“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三圣一喝,与临济禅师平生所用,如出一辙,毫厘不爽,那么,为什么临济禅师不许可呢?实际上,“喝”只是禅者自内证的一种自然流露,是即体发用的表现。它看似简单,实际上需要极高的禅的境地和接引众生的善巧方便。所以临济曾云:“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这种挥洒自如的境地绝不是一般禅师能够企及的境地。三圣禅师显然没有达到这样的境地,而只是学到临济禅师的一点皮毛。所以其模仿临济禅师就成为“画虎不成反类犬”,难怪临济会极度失望,认为临济的禅风会败坏在三圣这样的后继者手里。
隐元禅师对某甲“逢人都叫吃饭去”的作法不以为然,也是出自同样的理由。禅者的最高境地是创新、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最忌讳重复别人、模仿别人。因为重复和模仿意味着创造力的衰竭,禅思的丧失。隐元禅师“相知不用多杯酒,一盏清茶也醉人”就是提醒禅者,不用故弄玄虚,做本分人,行本分事,就是禅者应用的境界。
三、 隐元禅师的《雪中茶会》
在松阴堂的雪中茶会中,包括隐元禅师在内的十一位僧人共作诗二十一首。透过这些禅诗,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个显著特征。
(一)“赵州茶”的真实意涵
如上所述,“赵州茶”在隐元禅师的诗句中出现的频率很高,这和隐元禅师对赵州禅师的推崇和仰慕分不开。在六十二岁时,隐元曾作诗曰:“醒迷须雀舌,试茗贵龙泉。各各开心眼,赵州话始圆。”茶在禅的休息中有对治昏沉、警醒禅僧的作用。但这种作用还是浅层次的作用,而深层次的作用则是参“赵州茶”的公案,在精神上获得解脱。在隐元七十九岁时,又作诗曰:“醒人一杯茶,迷人一杯酒。可饮赵州茶,来时云无口。”通过对比茶和酒,肯定茶能让人保持清醒。而这里提到的“赵州茶”也不是具象的茶,而是作为“公案”的茶。参“赵州茶”公案,不需要开口,即禅的境界是超言绝相的。
在唐代著名禅师中,赵州禅师虽然没有如临济禅师和曹山、洞山禅师那样在后世形成自己的宗派,但并不影响赵州禅师在中国禅宗中的重大而持久的影响力。唐代节度使王熔曾为赵州禅师的写真题词曰:“碧溪之月,清镜中头。我师我化,天下赵州”,形象地表达了赵州禅风遍覆天下,无远不届的影响力。
那么,隐元禅师为什么对“赵州茶”情有独钟呢?如上所述,在唐代禅林的语境中,“赵州茶”代表着“平常心”,代表着本分人、本分事,代表着对抽象、幽玄思考方式的否定。但在宋代之后的禅林中,“赵州茶”成为公案,成为禅师参究的对象。成为参究的对象,使得“赵州茶”脱离了当初的语境,这是“赵州茶”之幸,也是“赵州茶”之不幸。说这一现象是“赵州茶”之幸,是说它脱离了日常用语的在场性、独特性,具有了禅语的抽象性、普遍性。由于茶会等活动对禅林的渗透,“赵州茶”成为禅师引导、开示众生的重要语言工具。问题是,“赵州茶”从一个日常语言变成一种禅语言,由于它脱离了语言的现场性,变成一种语言抽象,就不可避免地让许多僧人将其变成一个思考的对象。这种将语言对象化的过程是人类的思维惯性,是人类无始以来的习气使然。而这种对象化使得“赵州茶”的功能发生了根本性逆转。它原本是为了“截断众流”,让众生不再于拘泥于语言游戏,而是反观自己的心性,走向禅观之路。而“赵州茶”成为公案之后,那些悟性较差者不能理解赵州禅师的一片苦心,反倒把“赵州茶”视为思考的对象,结果屋上架屋,床上叠床,愈参愈迷,不是参禅而是被“缠”,陷入语言名相之中,错解古人之意。
隐元禅师对“赵州茶”的诠释,包括举办“雪中茶会”的活动本身,都不是让禅师们去索解“赵州茶”的所谓深奥义理,而是引导大家在平常日用中体会超尘脱俗的意境。在生活中寻禅,在禅中生活。这可以说是回归到了赵州禅师提倡“赵州茶”的初心。考虑到宋代之后“赵州茶”公案的义理化、抽象化,隐元禅师的“赵州茶”诠释是一种否定之否定。即通过对抽象化“赵州茶”的解构,回到唐代“赵州茶”的具象化的原点。可以说,隐元禅师对“赵州茶”公案的活用,赋予了这一公案崭新的内涵,让它重新恢复了生命和活力。
(二)安贫乐道的情怀
隐元禅师在中国本土弘法时,就安贫乐道。如在狮子岩清修,人不堪其忧,而隐元禅师自得其乐。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享受最高的禅悦,相对于禅的绝对价值,世间的荣华富贵也罢贫穷困厄也罢,都只具有相对价值,在隐元禅师眼里,皆如过眼烟云,不足萦怀。
隐元禅师六十三岁时到日本,七十岁时,得到第四代德川将军德纲的护持,在黄檗山建立万福寺,并担任开山住持。这可以说是隐元禅师一生弘法事业的高峰。但隐元禅师并不眷恋住持之位,在七十三岁时就把住持之位让给弟子木庵性瑫(1611-1684),自己退隐松隐堂。七十五岁时,在万福寺门头开辟茶园,七十九岁时,还亲自采茶,亲自制作“隐元茶”。从隐元禅师上述行至看,他确实已经进入了回归自然、回归人生本真状态的境界。
这种境界在《雪中茶会》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其第四首曰:“无事闲烹白雪茶,单传一味待通家。天翁特赐清贫士,竞日翩翩散玉花。”“清贫”,在隐元禅师的眼里,不是一件可羞耻的事情,反倒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正因为摆脱了一切世间的俗累,不再追求世间的财富名利,所以才能闲烹白雪茶,才有闲情逸致欣赏漫天的雪花。在隐元禅师看来,上天赏赐的东西已经足够多,我们之所以不能享用这些美丽的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被世俗的追去遮蔽了清净的本性。只要体味到自家宝藏用之不尽,通达佛祖“单传一味”的禅意精髓,就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禅意之心看待这个诗意的世界。
(三)家国情怀
自宋代以来,由于中国和日本僧侣特别是禅宗僧侣之间往来频繁,中日禅宗界互相承认对方国家禅师的身份和地位。例如兰溪道隆(1213-1278)和无学祖元(1226-1286)在中国国内就是高僧,去到日本之后,在日本佛教界同样受到尊崇。并且,由于两国禅师皆具有较高汉文化素养,两国禅师可以以文交友,诗词唱和,彼此结下深厚的法情道谊。虽然他们各有自己的家国情怀,但在民族和国家之外,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文化为中日两国禅僧构筑了一个“第三空间”,让他们避开世间的纷扰,共享一个禅意盎然的世界。
如隐元的弟子大眉性善(1616-1673)在茶会上作诗云:“银盘盛雪鼎烹茶,满座相逢尽作家。何似灵山会未散,只谈般若不拈花。”在隐元禅师尚在狮子岩修行的时代,大眉禅师就已经随侍左右。之后的四十年里,一直帮助隐元禅师参禅办道。隐元禅师曾称赞他有陶渊明的风雅和赵州禅师以茶度众的风范。在大眉眼里,这次雪中茶会俨然就是释迦摩尼佛在灵鹫山说法的情景再现。虽然没有“拈花微笑”的情节,但对佛教真理追求的心是一脉相承的。“满座相逢尽作家”,体现出大眉的身份认同是禅师、是“作家”,这种身份认同超过国家和民族的认同。
大眉性善的另一首诗云:“赵州惺世一杯茶,今古称扬老作家。黄檗门庭新令别,人来便指看天花。”在大眉禅师看来,赵州禅师当然举世崇仰,其“赵州茶”的公案,风行天下。但今天,黄檗的禅风也不遑多让,只是隐元禅师不只是让大家喝茶,而且还是雪中饮茶,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让大家体验物我两忘的境地。
在这里,大眉虽然提到了黄檗,但这里的“黄檗”不只是作为地理概念的黄檗,更是作为信仰共同体的黄檗。在这一共同体中,中日僧人和谐相处,其乐融融,共同弘扬禅宗一脉。
值得注意的是,参加这次茶会的还有两位日本僧人。其一是月潭道澄(1636-1713),据说在长崎见到隐元禅师之后,一个月内就掌握了汉语。月潭追随隐元禅师二十年,是隐元最信赖的日本僧人。其诗曰:“半炉松火一瓯茶,共乐团圞赵老家。不觉清飔生两腋,更教舌上放莲花。”中日僧人共聚一堂,饮茶作诗,就像组成一个以赵州老和尚为中心的家庭一样。隐元禅师提出的韵脚是“茶”、“家”、“花”,一个有茶香、有花开的地方,就是大家共同的“家”。“家”确实具有象征意义,中日禅僧在日本的万福寺组成一个超越国别的共同家园。据说,在隐元禅师圆寂之后,月潭自己种植茶园,与自然为友,多次举办“雪中煮茶”的聚会,可以说,他把隐元禅师的风雅和禅意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另一位日本僧人是曾经做过隐元禅师侍者的梅岭道雪(1641-1717)。梅岭道雪善书善诗。早期在京都参即非禅师,得“梅岭”道号。即非示寂之后,成为隐元得侍者,后来嗣大眉性善之法。梅岭的嗣法弟子达四十五人,从其受戒者一万余人。在这次茶会上,其所作诗曰:“烂煮虚空作赵茶,团圞共坐法王家。春回劫外乾坤别,铁树枝枝结玉花。”在梅岭眼里,万福寺的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万福寺的内部就是一个禅的世界,是一个与外部世界完全不是的清净世界。
四 结论
用雪烹茶的雅习似乎在唐代的文人中就流行了。陆龟蒙有诗曰:“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时于浪花里,并下蓝英末。倾余精爽健,忽似氛埃灭。不合别观书,但宜窥玉札。”从诗里我们可以看到,陆龟梦煮茶用的是松上雪。在白雪皑皑的松林里,从松枝上取雪烧水,看着绿叶在水中跃动,带着香气的氤氲之气袅袅升起,那画面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陆龟蒙的诗中出现了“闲”字,而且这样的“闲”字似乎在饮茶诗歌中出现的频率还很高。如大诗人白居易有饮茶诗曰:“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城中展眉处,只是有元家。”陆龟蒙讲“闲来松间坐”,而白居易则曰“闲尝雪水茶”。看来,“闲”不仅是时间上有空闲,而且主要是心境上的“闲”。煮雪烹茶需要有闲适的心境,能够从俗务中脱身,忘却世间的烦恼,哪怕是只在喝茶的瞬间忘掉也罢。弃却身心,才能从庸常的世界进入虚灵的世界,在空明澄澈之境中体会茶的三昧。
而隐元禅师组织的“雪中煮茶”则除了“闲”之外还有“禅”。这从他们诗集中的“赵州茶”意象中可见一斑。因为有了“赵州茶”的参入,茶已经不单纯是饮品,饮茶也不单纯是一种闲适和风雅,而是参禅悟道的方便手段。也因为“赵州茶”的意象,诗集中的诗的主旨不再是吟风弄月,而是借诗谈禅。正因为这些诗带有禅意,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所以虽然历经几百年的岁月,这些诗仍然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