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与黄檗山 ——黄檗山和筹峰山寒山拾得摩崖石刻田野调查随记

寒山与黄檗山

——黄檗山和筹峰山寒山拾得摩崖石刻田野调查随记

寒山出此语,此语无人信。蜜甜足人尝,黄檗苦难近。顺情生喜悦,逆意多瞋恨。但看木傀儡,弄了一场困。

——唐·寒山《诗303首其288 》

寒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独特符号,他在天台山的寒岩青苔之上,写下三百余首纯一自然、深邃浩瀚、自性淋漓的“寒山诗”,被胡适称为中国白话文学先驱。雍正皇帝敕封

寒山为“和圣”,御选寒山诗127首行世。在御纂《全唐诗》中,将寒山列为释家之首。寒山拂欲念,脱生死,其诗寻求心灵的安宁、自由境地的真挚和悠然自得,以“高蹈恣肆而又深厚谦恕”的独特魅力,在宋元之际与禅宗一同传入扶桑,“寒山诗”如风卷松涛、雨洗秋月,得到广为流传并受到高度评价,被誉为“诗之最上乘”“释中之渊明”,日人将寒山诗的禅意内化成自身文化的一段基因,形成独树一帜的“寒山文化”,对日本社会产生深刻而悠远的影响。在这条萋萋芳草和冻叶翻飞的杳杳寒山道上,日本禅学大家柳田圣山说:“寒山的笑象征着禅的世界。”

寒山、拾得与丰干

说到寒山,必然要提拾得和丰干。关于寒山和拾得,最著名的是“寒山拾得问对”。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个绝妙的问答,蕴含了面对人我是非的处世之道,因此虽经一千多年,至今仍然脍炙人口。

关于寒山的生平,《太平广记》卷55有“寒山子”一条:“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或警励流俗。”这段记载是寒山子的最早记录。

寒山居寒岩,但常去天台山国清寺,来找厨房中洗碗筷的拾得。拾得的身世也不详,据说他幼时遗弃道侧,恰巧被丰干禅师发现,就带回国清寺中,因此名为“拾得”。雍正年间,寒山、拾得被皇帝封为“和合二圣”。寒山、拾得和丰干,世称“天台三圣”或“国清三隐”。

隐元禅师与寒山诗

寒山诗清新淡雅的风格,直抒情感的表达方式以及随兴所至的创作都对传统文人产生很大影响,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朱熹、陆游等在中国传统上负有盛名的文人,都曾或多或少受到过寒山诗的影响。寒山诗“澄明旷达”的风格后被称为“寒山体”,受到了历代文人喜爱。

明末清初,隐元禅师应长崎方面四度礼请,东渡弘法,同时将当时的先进文化也带入扶桑,给当时锁国的日本带去十分鲜活的刺激,使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再次勃发,日本史学界把隐元禅师赴日后的17世纪,称为“日本华化最高时期”和“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第二次高潮”。《日本名僧一百人》(日本河出书房出版)一书,隐元禅师名列其中。

隐元禅师非常崇拜寒山,称寒山诗“语句痛快直截,固知此老游戏三昧,非凡小愚蒙所能蠡测也。”他写有《隐元和尚拟寒山百咏》和《又拟寒山一百首)等诗作。

其实,隐元禅师的师公密云圆悟禅师,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时过宜兴善权寺,曾作《拟寒山子诗》六章。

宽文六年(1666)四月初八佛诞日,在《隐元和尚拟寒山百咏》自序中,隐元禅师写道:有一次他偶然路过侍者的

住处,见桌子上有一部寒山诗。侍者说,去年夏天,您作《松隐吟》五十首,畅舒襟怀,今天可以再《拟寒山诗》百首,不是很好吗!隐元禅师说,诗很难作,难道是那么容易吟咏的吗?“而拟又难言于言与吟也,或一句半句不合其宜,未免寒山所哂以渎林泉,非所宜也。”出于这个顾虑,隐元禅师就没有马上作出“拟诗”。但转而又想,不能辜负侍者的请求,遂搜肠刮肚,疏通思源文脉,没想到诗句津津然而涌出,不到二十天就完成了。

隐元禅师说,这些“拟诗”虽无妙句可观,也可凑一时之趣。恰巧赶上高泉法孙远来探望师公,侍者见已经成集,就应高泉禅师所请拿去刊行。隐元禅师很风趣的说:“不妨面皮厚三寸,与夫寒山子把手峰头,呵呵大笑”。不知道我是寒山,还是寒山是我?仅仅是落个“呵呵而已”。假如丰干之辈陡然出来饶舌一下,“一上觑破此集,则余与寒山规面逡巡,无所遁焉。”

《隐元和尚拟寒山百咏》

通观隐元禅师的一百首拟寒山诗,寒山的飘逸、清冽与深邃尽在其中。同时,隐元禅师以寒山说黄檗,将“寒”与“苦”不动声色地连在一起。如下首:

寒山彻骨寒,黄檗连根苦。

寒尽自回春,苦中凉肺腑。

先贤开后学,后尽继前武。

今昔一同风,利生非小补。

这首诗通俗易懂,颇得寒山之韵。同时,又形象地“点铁成金”,用“寒山彻骨寒,黄檗连根苦。寒尽自回春,苦中凉肺腑”,四句将寒山的禅风骨气和黄檗修行“苦中炼醍醐,迷中有顿悟”的神髓,巧妙连在一起。

《隐元和尚拟寒山百咏》后面附有其法孙高泉性潡所作“跋文”:“吾祖隐老人应聘东国说法,十余星霜,开山黄檗,遂逸老松堂坐卧之余,亦喜歌咏。寻有《松隐吟五十首》,响震山川,雅有寒山子之风。今年春季为侍者澄月潭所启,复《拟寒山诗》一百首,惟信口而出,听笔而书,方旬余而告成。初未未尝凝滞其中,或美或刺,或抑或扬,或敷衍人伦,或发挥宗乘,重重铸出重重交翻,泠泠焉如逝川之玉髓,隐隐间如际天之松涛,妙矣哉,不可思议之极致也。”

高泉禅师在此跋中,对隐元禅师的拟寒山诗加以盛赞,并说他“踊跃欢喜拜吃绣梓以寿其传,使天下知吾祖之婆心亦不亚于寒山者矣。”

隐元禅师还作有《又拟寒山诗一百诗》,其中又许多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隐元禅师之拟诗,步寒山诗之韵,取寒山诗之境,又有自己的禅理与诗艺孕育其中。

可以说,正是隐元禅师《拟寒山诗》的创作,进一步扩大了寒山诗在江户时代的影响,《寒山诗集》被大量刊刻。在中国,很少见到寒山集古注本,而江户时代有多部日人注释、评点的寒山诗集。隐元禅师的《拟寒山诗》,显示出隐元禅师鲜明的个人色彩与情志,也是黄檗禅意境的展现。

黄檗书院文献室另有两种和刻“寒山诗”版本,一是宽永十年(1633)中野市右卫门刊行的《寒山诗集》。二是宽文十一年(1872)江户曹洞宗名僧连山交易(1635—1694)所作《寒山子诗集管解》。连山交易从小就喜欢寒山诗,长年对其释义勾玄,他在此书中称:“文殊之变寒山,普贤之化拾得,无量寿佛(阿弥陀佛的意译)之现丰干”,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事。书院另有以宝祐三年(1255)灵鹫山行果序言本为底本的写本。

福清黄檗山的“拾得舞寒山”

福建黄檗山万福寺清第二十三代住持际愚朗纯禅师,乾隆八年(1743)住持黄檗,乾隆二十八年(1763)圆寂,塔在黄檗山吉祥峰后岭。际愚朗纯禅师塔墓,有对联一幅:“金狮开地轴,玉象锁天关”,横批是“拾得舞寒山”。

《五灯会元》卷二“天台拾得”记载,有一日扫地,天台山国清寺寺主问拾得:“汝名拾得,丰干拾得汝归,汝毕竟姓个甚么?在何处住?拾得拈扫帚扫地而去。寒山搥胸曰:苍天,苍天!拾得曰:作甚么?山曰:不见道东家人死,西家人助哀。二人作舞,笑哭而出国清寺。”这些记载,不仅刻画出了寒山、拾得的音容笑貌,而且也表现了寒山、拾得和寺主斗机锋时的情景。难道这就是“拾得舞寒山”之意?

黄檗禅僧住持寺院的“寒山”

福州长乐县潭头镇溪上村有一座筹峰山,此地山势巍峨险峻,飞峙闽江口南岸,主峰与福州鼓山遥遥相对。唐咸通初年,长乐状元林慎思见稠岩灵秀峭拔,岩壑幽清,岩中有“石室”可供读书,于是“扪萝揽胜于榛莽之中”,最终营造出一个治学胜地。朱熹因钦羡林慎思的“儒英忠义”和“续孟功业”,曾游筹峰山,吊其遗踪,称“林慎思德成于此地”,为题名曰“德成岩”。宋哲宗元祐年间,这里渐有僧人居住,遂成为“德成岩寺”。有“寒山”“拾得”两处摩崖石刻,留存至今,成为重要文物遗存。

因林慎思兄弟五人俱中进士,“五子登科”“五桂联芳”成为佳话。德成岩也声名远播,成为“地灵人杰”之地,长乐也成为福建儒学文化发源地。 《新福建》称林慎思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位状元,也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位思想家。他是福建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标志着福建从蛮荒进入文明”。

隐元禅师弟子虚白愿禅师是黄檗山清朝第六代住持,主席黄檗山之前,曾住持“德成岩寺”。据《檗宗谱略》记载:“皇清一统初年,隐(隐元禅师)重住黄檗,师(虚白愿)回山执侍瓶锡,或入堂领众,又住长乐德成岩。”也就是说,虚白性愿禅师是顺治元年(1644),住持的长乐德成岩寺。

黄檗住持以寒山说法

黄檗山清第二十四代际传心然禅师,乾隆十三年(1808) 三月十二日嗣席黄檗。中秋时节,上堂开示:“拈来一片月轮秋,照彻阎浮百万州。满眼清光何所似?娟娟如水遍天流。”复举寒山子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光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际传心然禅师说,山僧今夜放出一轮秋月,独耀乾坤,光吞万象。皎洁无尘,岂中秋之月可比?虚明绝待,非照世之珠可伦。但要诸人高着眼睛,向此一轮秋月中跨跳得出。如或未然,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说完,用拄杖卓一卓,便下了座。

黄檗高僧为《寒山图》题赞

即非禅师有《丰主二日见谒酬以道偈》,便是以寒山为题:何事寒山子,而今笑未休。郢工犹费斧,庖解未忘牛。道向尘中悟,禅非事外求。西江能一吸,千载两风流。此外,即非禅师还曾为《寒山拾得图》题赞。赞《寒山图》:“对天论心其谁知音,展罢宝卷独自沉吟。”题赞《拾得图》:“面皮黄皱头发篷松,笤帚脚蹈骂雨喝风。”

隐元禅师法孙高泉性潡禅师,也曾题赞《寒山拾得图》。他为《寒山图》题赞:“此老好吟诗,虚空为卷轴。无人解赏音,含笑自披读。”为《拾得图》题赞:“谁识此头陁,眼中空佛魔。点尘无可归,合爪念摩诃。”元禄六年(1693),在另一幅《寒山拾得图》中题赞:“难弟难兄割不开,相呼相唤上天台。当时不遇贤州守,敢保如今尚活埋。”

在中国,普遍将五代时的僧人布袋和尚,传为弥勒菩萨的应化身。而居天台山国清寺的丰干禅师,剪发齐眉,衣布袋,亦被看做是“布袋和尚”。隐元禅师在“布袋和尚图”上题赞:“举起当阳一片风,悠悠自在尘劳中。遍求海上为知己,切莫全忘兜率宫。”木庵禅师在“布袋和尚图”上也有两句题赞:“日暮水天同一色,思将移旧古滩头。”

黄檗山现任首座戒贤法师,上世纪九十年代作有“读《寒山诗》”一首,被黄檗住山定明法师称为“好诗”:

每读寒山思绪飘,遗踪欲访路迢遥。

几回梦到天台顶,竹杖闲携过石桥。

《寒山诗》之西传美国

在近代,寒山诗传入了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而这波西传,并非从中国本土,而是直接从日本传播出去的。“寒山热”在美国的传播和影响的扩大,主要归功于斯奈德和凯鲁亚克。前者的功劳在于翻译了24首寒山诗,于1956年出版,这些诗歌对于后者影响甚大。

凯鲁亚克在其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中介绍了寒山精神和禅宗顿悟的修行方式。因为凯鲁亚克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经他的传播,寒山在六七十年代的美国自然是备受欢迎,其所受到的关注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位中国诗人,当时美国非常流行的《中国文学选集》,几乎在美国的每一所大学里都拥有大量的读者,这个选集里面没有选《古诗十九首》,也没有选辛弃疾的词,而斯奈德翻译的24首寒山诗则全部被收入,由此我们可以很直观地了解寒山受重视的程度。(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白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