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尾法皇皈依隐元的背景考察——基于对和歌及书信等的分析

                  后水尾法皇皈依隐元的背景考察

                 ——基于对和歌及书信等的分析

 

                                                  重庆大学     杨庆庆 

 

日本承应3(1654)年,中国明末清初的高僧隐元隆琦(1592-1673)携弟子一行东渡日本,日本宽文元(1661)年,隐元在日本京都宇治修建黄檗山万福寺,开创日本黄檗宗,与日本临济宗、曹洞宗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黄檗宗的开创离不开日本皇室、幕府等上层社会的大力支持。尤其是笃信佛教的后水尾法皇(1596-1680嗣法隐元的日本弟子龙溪性潜(1602-1670),成为隐元的法孙,继承了黄檗的法脉。日本宽文13(1673)4月,得知隐元病危,法皇悲叹“師者国之宝也倘世寿可続朕願以身代之”,并赐“大光普照国师”号。另一方面,京都宇治黄檗山万福寺的舍利殿中供奉着后水尾法皇像,并每年举行“法皇忌”的仪式。法皇与隐元及黄檗宗的深厚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法皇与隐元的关系先行研究主要从宗教史、信仰史等角度进行了考察。首先,在宗教史方面,仓光氏的(1915)“皇室と黄檗宗”1917)“後水尾法皇と隠元禅師”,近藤氏的(1917)“皇室と黄檗宗との関係”,辻氏的(1953“後水尾天皇の御信仰”1954)“黄檗の開立”对法皇向隐元询问禅的要义法皇佛舍利、赐号等法皇与隐元的交流过程进行了梳理。中尾氏在(1979)《後水尾法皇と黄檗宗》中,通过引用隐元、龙溪、高泉的《语录》中的相关诗文,具体论述了三位禅师与法皇的关系。中国的林氏(2004)“隠元隆琦と日本皇室『桃蘂編』を巡って―”,通过考察法皇的儿子灵元天皇敕令编纂的《桃蘂编》的内容、编纂的背景以及意图等,探讨了日本皇室与黄檗僧的关系,隐元及黄檗宗的尊皇观念等。林氏(2020十七世纪日本道教文献《桃蘂编》的成书,具体分析日本皇室的重要文献《桃蘂编》的各种版本、内容构成、编纂缘由各篇作者以及成书后的流传与影响此外,在信仰史方面,高井氏的(2002)“黄檗山萬福寺における仏舎利供養について―法皇忌との関係から―”2003)“儀礼「法皇忌」をめぐって―黄檗山萬福寺における仏舎利瞻礼と後水尾上皇の供養―”,详细考察了法皇赐给黄檗山万福寺的佛舍利的由来、佛舍利的供养以及法皇忌等问题。杨庆庆(笔者)(2021)“後水尾法皇と隠元―三平瑞木像をめぐって―”,围绕三平瑞木像,考察了中国的民间信仰被日本皇室传承的来龙去脉以及意义,揭示了先行研究中少有提及的法皇与隐元关系的另一面。

法皇在嗣法龙溪之前,也曾跟随众多禅僧参禅悟道。不仅如此,法皇对法相·天台·真言的教义都有很深的造诣。即便如此,法皇却对新来的黄檗宗给予极大兴趣与关心,并最终继承黄檗法脉。本稿将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之上,从文学史的角度,通过解读法皇创作的和歌、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等一手资料,考察先行研究中少有提及的两人在思想情感方面的交流以此揭示法皇皈依隐元的思想背景。

 

2.后水尾法皇皈依黄檗禅

辻善之助指出“御歴代の内に於いて、仏教に御帰依なされた方々も少からぬことであるが、その御信仰の深くして而も健全であらせられた方としては、まづ後宇多·花園·後水尾の御三代を挙げねばならぬ”(历代皈依佛教的天皇有很多,信仰最深厚的,还是后宇多·花园·后水尾这三位天皇—笔者译)。据近年法皇传记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後水尾院の研究》(下冊 年譜稿)以及藤井治、吉岡真之监修解说的後水尾天皇実録(一~三表明,法皇一生对佛教的信仰并不局限于某一宗派,法皇常与佛教各宗派的高僧大德进行法谈,也常听天台宗·真言宗·净土宗等宗派僧侣的佛法讨论,或举办禅宗问答。净土宗的遊行上人如短(严格来说应属时宗,但为方便起见,划分在净土宗)、雄誉灵严,真言宗的长存、宥贞,泉涌寺的如周正专、天圭照周,天台宗的天海、堯宪、良范等都与法皇有深厚的交往。但是,法皇与日莲宗以及净土真宗保持距离,因其政治色彩浓厚,排他性极强。此外,年谱稿中没有见到法皇与曹洞宗僧人交流的记录,或许因为曹洞宗的寺院远离京都市内,多在乡间僻壤的缘故。

尽管法皇与各宗派高僧大德多有交往,但总体来说,法皇对禅僧的皈依是特别深厚的。五山僧从法皇青少年时期开始就给法皇讲解诗文,在法皇的宫廷沙龙上与法皇进行诗文唱和如鹿苑寺的凤林承章(1625-1668)相国寺的昕叔显晫(1611-1658)等。日本宽永6(1629)年,让位后的法皇开始多与妙心寺、大德寺的禅僧交往。日本宽永8(1631)年,法皇召一丝文守1608-1646)入仙洞御所。除一丝以外,大德寺的泽庵宗彭(1573-1646)、妙心寺的云居希膺(1582-1659)、愚堂东寔(1577-1661)等也被召入宫进行法谈。日本宽永15(1638)年4月13日,愚堂东寔进宫中清凉殿说法,龙溪随行,这是龙溪与法皇的初次见面。近20年后,日本明历3(1657)年4月,法皇召龙溪(此时龙溪已离开妙心寺)一人入内殿问法,此次见面,两人甚是投缘法皇从此深深皈依龙溪,直至龙溪示寂。日本宽文3(1663)年5月25日,法皇再次召龙溪,通过龙溪向隐元下问禅的要义。隐元通过龙溪上奏法语。由此,法皇与隐元结上法缘。第二年,龙溪嗣法隐元。日本宽文7(1667)年11月7日,法皇嗣法龙溪继承了黄檗法脉,成了隐元的法孙。在龙溪、隐元相继迁化后,晚年的法皇深深皈依黄檗僧高泉性潡(1633-1695)法皇也常召天龙寺的定西堂明可入院法谈。日本延宝6(1678)年,83岁的法皇召天龙寺贞西堂(和前面的定西堂似不是同一人)讲解《碧岩录》。由此可见法皇究其一生对临济系禅宗的偏爱。

日本禅宗在经历了镰仓、南北朝与室町时代的鼎盛后,进入江户时代禅林开始衰落凋敝之势。隐元东渡日本之前,日本禅林高僧大德相继圆寂隐元的到来以及黄檗宗的开创,给日本禅林注入新鲜活力。龙溪被黄檗禅深深吸引,黄檗禅临济正宗,期待隐元振兴日本禅林。如前所述日本宽文7(1667)年法皇嗣法龙溪,赐下谢法宸翰

 

朕中歳已来。頗好斯道。参透列祖差別因縁。恰如疊塔子一層了又一層。雖然見徹更不疑謬。争

奈未能慶快平生矣。晩召龍渓西堂。諮詢禅要。乃把従前参得底悟得底。而貶向無生国裏去。直得胸

次廓清洞明也。如是而坐纔五六歳。然沈掉尚競。惺寂不常。或要坐之時。正念如待。要起之時。安

詳似迎。或合眼無心。開眼有境。茫々然無本可拠。堂便示以柏樹公案。忽朝直与本地相応。起坐一

斉。心境不二。始覚庭前柏樹子元来不渉心境。顧思昔貶参禅皆是疑自心。而辨話頭。今也取話頭而

證自心。非但證自心。況常日跨泥牛。而遊戯昆盧頂上乎。既満初懐不堪歓躍。仍染宸翰以謝乳哺。寛文丁未十一月七日 龍渓丈室。

 

木村静雄氏的研究表明,日本禅宗总体来说比较拘泥于诗文和偈颂,有逐渐形式化的倾向。此外,从室町中期至江户初期,以幻住派为代表的密参口诀式的禅开始普及。该禅法是将公案根据某一标准,按照难易程度进行排序,弟子由易至难将公案一个一个地参悟,直到参透一百个、三百个或一千五百个,才被师父认可为真正开悟。这就是所谓的“梯子禅”,法皇在上述宸翰中提及的“恰如疊塔子一層了又一層”,就是指的这个。“雖然見徹更不疑謬。争奈未能慶快平生矣”,从这句可见,法皇此前并未从日本临济宗的禅法中获得自由。“顧思昔貶参禅皆是疑自心。而辨話頭。今也取話頭而證自心”,在遇到隐元·龙溪师弟之后,法皇不再拘泥于话头而得以开悟。日本宽文9(1669)920日,法皇赐龙溪“大宗正统禅师”号,并在宸翰中写道:“師実得其正統者也”,充分肯定了隐元禅法的正统性,也肯定了龙溪是继承了隐元的正统禅法。法皇不畏此言会招致与自己有深厚关系的五山僧、妙心寺僧的反感,实属勇气可嘉。

据竹贯元胜的研究,黄檗禅的宗风是禅宗·净土宗·真言宗三宗一体,能满足不同人群的宗教信仰的需求,具有包容性。林观潮氏也指出隐元禅师的禅风可归纳为“临济正传、静坐参禅、了悟自心、持戒持律、方便念佛”。隐元禅师主张持守戒律,在日本刊行《弘戒法仪》,开设三坛戒会,组织编纂《黄檗清规》,极大地促进了日本佛教界的戒律复兴运动。法皇对持戒是持肯定态度的。深受法皇信赖和崇敬的一丝文守也是主张持戒的,法皇也从龙溪那里受了菩萨大戒。由此可以推测,隐元的持戒主张必定得到了法皇的认可和支持。可以说,正是因为黄檗禅的正统性和具有持戒的主张等特点,最终让法皇继承了黄檗的法脉

 

3. 后水尾法皇与隐元在思想上的共鸣

法皇让位后,更加致力于钻研学艺,并成为江户初期宫廷文化的代表人物。法皇热爱学艺,不仅擅长歌、连歌、汉诗的创作,在书法、茶道、花道、香道、绘画等艺术方面也颇有造诣。法皇的和歌集《後水尾院御集》收录了1426首法皇的和歌。此外,《後水尾院御集拾遺》有176首。这些和歌大致可以分为叙景歌与抒情歌两类。大部分叙景歌是在吸取《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等敕撰和歌集中的语句、构思、情趣等基础之上创作的。这近两千首和歌寄托了法皇的思想和情感。本将以文学史的角度,对法皇的和歌、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等进行解读,分析两人的佛教思想和境界,从思想、信仰等方面考察法皇皈依隐元的背景。

法皇的和歌创作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从日本庆长16(1611)年(16岁)至日本宽永6(1629)年(34岁),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法皇的基础学习阶段。第二时期是从日本宽永6年至日本承应3(1654)年(59岁)。这个时期是法皇和歌·汉诗创作最活跃、最丰盛的时期。第三时期是从日本承应3(1654)年至日本延宝8(1680)年(85岁)。这个时期,法皇已经将重点从自己创作转移到指导他人,并着力于编辑工作。由此可见,第一、第二时期是法皇思想逐渐走向成熟、稳定的阶段。本章将主要对第一、第二时期的和歌进行分析,考察法皇的佛教思想和开悟境界。

 

さまざまにうつりかはるも憂き事は常なるものよあはれ世中

                     (《御集》1400

 

这首和歌创作于日本元和3(1617)年,是法皇在其父亲后阳成院驾崩之际,所做的一首追善的和歌。当时,法皇年仅22岁。这首和歌的大意是,世事不断变迁,只有痛苦的事是恒常的,啊,这无常的世上。铃木健一氏指出该和歌的前半部分的创作背景来自《新古今和歌集》春下藤原实定中的“儚さを外にも言はじ桜花さきては散りぬあはれ世の中。这首和歌的大意是,世事的无常,正如樱花盛开,转瞬又凋谢。啊,世事真无常啊。这首和歌用樱花的凋落表现无常虚幻面对父亲的去世,法皇内心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虚幻。但是,法皇的和歌的主题不仅仅是在感叹无常。铃木健一氏指出法皇的和歌的后半部分的创作背景来自《古今和歌集》中的“うき事を思ひつらねてかりがねのなきこそわたれ秋のよなよな”(秋上・凡河内躬恒)。这首和歌的大意是,痛苦的事一个连着一个,排成一排。就像那一群大雁,嘎嘎地飞过天空在秋天的夜晚。因德川幕府对朝廷的干涉,法皇与父亲的关系不和。面对去世的父亲,想起过往的种种,回顾这复杂而不幸的人生,法皇内心充满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在这虚幻无常的世界里,痛苦的事如群飞的大雁,绵绵不断。法皇在和歌里表达了这多层的感伤,并运用修辞手法,将世事的无常与痛苦的恒常做对比,更加凸显了恒常的痛苦。法皇巧妙地两首古老和歌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更风雅地表达了自己无法释怀的内心,洋溢着浓厚的佛教思想。

 

思へ世は玉しくとても秋の田の仮庵ならぬ宿りやはある

                               《御集》1161)

    

这首和歌题名“田家”,是法皇在日本宽永14(1637)年(让位后第8年)58日创作的。这首和歌的大意是,活在这个世上,犹如过客一般。秋天的田间小屋和宫中的庭院一样,不过都是暂时寄居的场所。铃木健一氏指出这首和歌的创作背景来自《百人一首》(后撰・秋中・天智天皇)中的“秋の田のかりほの庵の苫を荒み我が衣手は露にぬれつつ”。这首和歌的大意是,我住在秋天田边的小屋里看守田地。屋顶的草稀稀拉拉的,我的衣袖被夜间的露水湿透了。当法皇在歌咏“秋天的田间小屋”时,脑海里浮现“看守秋天田地的小屋”这首和歌的意象,同时巧妙地使用“过客”这个佛教的基本教义来比喻现世的真相。身处皇宫的天皇也好,身居小屋的劳苦农民也好,都不过是暂时寄居在这虚幻世界里的过客。王者与万民平等,毫无差异。与天智天皇的和歌相比,法皇的和歌就更具佛教色彩。

 

むなしきか色なき色は誰か見んよし見む人も見ぬ世ならずば

                                          (《御集》977

 

这首和歌题名“空门极品”,是法皇送给南禅寺金地院巢云的。据中村健史氏的研究,金地院巢云本名叫最岳元良,出生日期不详,日本明暦3(1657)年迁化。巢云是其号。临济宗僧人,嗣法以心崇传。这首和歌的大意是,佛典里说“色即是空”可有谁理解呢?即便是有人想要理解世上的人也不理解这样的人这是什么世道啊。铃木健一氏指出这首和歌的创作背景《古今和歌集》(秋上·读人不知)中的“萩の露玉に貫かむと取れば消ぬよし見む人は枝ながら見よ”。这首和歌的大意是,想要把胡枝子的露水串成玉珠,伸手去拿,却转瞬即逝。算了算了,想看的人,就直接在树枝上看吧。法皇在自己的和歌里,虽然也用了“看”这个词,但在这里不是具体的动作,而是指抽象的“能理解”“留心,留意,记在内心深处”等意思,精神方面共鸣的意思更强。现实中能理解“色即是空”的人很少自己虽然深刻理解了“空”的奥义,但周围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一种寂寥感在法皇的和歌中得到充分体现。法皇的这首和歌的创作日期虽然不明,但从巢云的圆寂的年份推算,应该是法皇与隐元结道缘之前的作品。

法皇的歌集里有大量的以咏叹“梦、无常、空、过客”等佛教思想的作品。本仅列举三例,一窥佛教思想对法皇的深刻影响。日本宽永19(1642)年冬,一丝文守谒见法皇时,法皇写了三首和歌三首都以禅的公案为题,用和歌阐释公案大意。

 

応無所住而生其心

ぬしや誰とはば答よ海人の子の宿もさだめぬ法の浮舟

                   《御集》966)

 

“応無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刚般若经》中的名句,指不拘泥于事物的存在或现象而获大自在。辻善之助氏认为这首和歌是法皇将自己比作渔夫,一生犹如在舟中度过,居无定所,随波逐流,任运洒脱,自由自在

 

啐啄同時眼

さやけしなかひごを出る鳥が音に藪しもわかずめぐる光は                           

                    (《御集》975

啐啄同時用 

立居なくかひごの鳥の翅こそ山もさはらず海もへだてね

                    (《御集》976

 

这两首和歌的题名出自《景德传灯录》卷12·宝应章中的“諸方只具啐啄同時眼不具啐啄同時用“啐”指小鸡要孵化之际,不停地从里面啄蛋壳。“啄”指母鸡配合小鸡,从外面啄蛋壳。在禅宗里,“啐啄同时”指弟子与师父因一契机更有默契,机缘相投。据辻善之助氏的注释,“啐啄同時眼”这首和歌的大意指亮的阳光洒遍茂密的树丛,表达了一种开悟的境界。“啐啄同時用”这首和歌的大意是指禅的修行者突破无明的壳,悟道而得大自在犹如破壳而出的雏鸟,自由飞翔,山和海都无法阻挡

上述三首和歌都是法皇向一丝表明自己参禅后的心境的作品。如果没有相应的参禅悟道的体验,是很难写出这种境界的作品的。法皇运用“浮舟”“”“鸟翅”“山”“海”等词汇,欣喜地表达了自己通过参禅而达到的,像翱翔于广阔天地之间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境界。

佛教思想极大地安慰了法皇因政治斗争而疲惫不堪的心。法皇也因佛教信仰,在精神方面得到了相当的解脱。从青年时期开始,法皇就孜孜不倦地学习佛法,博大精深的佛教思想,尤其是禅的思想,满足了法皇的心,成了法皇终生的精神寄托。

日本宽文3(1663)年,隐元在京都宇治黄檗山万福寺举行了开堂法会同年5月,法皇(当时68岁)通过龙溪隐元询问禅的要义。法皇读了隐元上奏书信,“上覧之悦”,对书信内容大为满意。这成了法皇与隐元道缘的开始。这封书信收录在“黄檗和尚太和集 法語”里。

 

癸卯五月廿五日

太上皇召龍溪禅徳入内庭賜坐畢。上云朕向聞禅門有単伝之道。不歴階級。直指人心。見性

成仏。実朕所忻願焉。今隠元禅師廼大唐尊宿。甚為希有。朕欲下請問法要。以了大事因縁。煩

卿代致之。溪承旨。面師云云。師乃索筆書云

夫単伝直指之道。別無言説。唯要自己放下身心及一切塵労。直下返炤本来面目。覰破無位

真人。則不被外物之所蒙昧。如鏡對鏡。了了分明。原無一物染汚。亦無点塵留碍。円陀陀。活

溌溌。赤洒洒。転轤轤。名不可名。識焉能識。直得自徹自悟自了而後己。既徹悟了然。則生死

去来。自由自在。處富貴不下為富貴之所牢籠。處人天不下為人天之所留碍。可謂万象主而作四

生父。以天下為一家。以万類為一子。継往開来。駢臻民福。聖種弥隆於萬代。法門砥柱於千秋。

这是书信的起始部分,隐元在此阐释了禅的要义。人佛性本自具足。佛性在此书信中,被称作“本来面目”“无位真人”。佛性如镜镜相对,原本清净圆满,一尘不染,而且还“円陀陀活溌溌赤洒洒転轤轤”,即活泼生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是,佛性被外界的事物和尘世所扰,不再清净。为证得“本来面目”“无位真人”,不仅依靠佛典教义,自己参究,直入顿悟才是最重要的。“放下”身心和万缘,达到一念不生的境界,就能从生死和名利中解脱出来,进入绝对独立、自由和平等的境地。从这法语中,可以感受到隐元出没自在、纵横无碍的境界

“本来面目”指众生产生善恶等二元对立的分别心之前的本性。临济宗的开祖·临济义玄称之为“无位真人”,指超越了凡圣迷悟·上下贵贱,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真正的解脱人。通读隐元的语录,可知隐元也常常使用“无位真人”来教化众生。柳田圣山氏在《臨済ノート》一书中指出“临济禅的根本特点在于,否定一切既有权威,肯定或强调不被任何外在束缚的自由人”。从这封书信中,也可体会到隐元继承了临济禅的根本特点,重视人的自由自在的主体性。这里需要特别注意书信中提及的“唯要自己放下身心及一切塵労”中的“放下身心”这一关键词。在隐元有名的遗偈中,也可看到这一关键词。

 

西来振雄風 幻出檗山不宰功 今日身心俱放下 頓超法界一真空

 

这首遗偈的大意是,我从中国的古黄檗来,在此地一振雄风,开创黄檗山。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今日放下身心,顿超分别心,一念不生。众所周知,遗偈一般是高僧在入灭之际,最后留给弟子们的偈子。或表达自己大悟的境界或此时的心境感想等。可以说,遗偈是高僧们一生的思想或开悟境界的结晶。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和遗偈都提及“放下”,可见这两字在隐元一生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是隐元一生的悟境,也是隐元一生的实践。

对隐元来说,“放下身心”,就能超越二元对立的分别心,达到一念不生的境界。“放下身心”,就是指身体和心灵从一切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达到自在的境界。换而言之,不仅是世俗的名誉、财产、地位、知识等,连自己内心的欲望、意识、分别等都要舍去,最终连舍弃这一切的自我也要舍弃,是完全不执着于任何事物的自然之心。在没有实相的“空”“无常”的世界,不拘泥于任何事物的心可以给修行者带来自由,带来解脱。

不拘泥于任何事物的自由,是每一个被禅的魅力吸引的修行者所追求的。这一点,法皇也不例外。法皇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研习佛教,对“空”“无常”等思想有深刻理解与体会。从法皇写给一丝的三首和歌可知,法皇也体会过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心境。“放下身心”对佛教修行者来说,是基本的解脱方法。但具体实践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法皇周围复杂的政治环境,可以推测通过龙溪,隐元也略有所闻。所以隐元在书信中,希望法皇放下身心,得到彻底的解脱。可以想像,当法皇看到隐元的书信,在被隐元自由洒脱的思想和境界打动的同时,内心应也是得到极大的安慰。

隐元自由洒脱的境界,通过如下的“金粟解制”诗偈也可一窥一二。

 

禅関透脱絶繊塵  剔起眉毛一斬新  

瓦屋冰消長夜夢  梅花凍解小園春

人情恰好難分離  道眼初開別仮真

喝散白雲千万里  縱橫何處不相親

 

这首诗偈的大意是,透脱禅关,舍弃俗世间。正如冰消雪融一样,从漫漫长夜中醒来,梅花盛开,春天来到庭院。道眼初开,超越真·假二元对立。大喝一声,喝散千万里白云。纵横自由,到哪里都能相亲相融。这首诗偈表达了隐元超越善、恶、真、假二元对立的俗世,所有的烦恼都如白云一样烟消云散,内心圆满自在。这里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縱橫何處不相親”这一句。这句表达了隐元开悟之后,内心能包容万物的慈悲心境。隐元宽广的胸怀,对具有“纵览大局的能力,性格豁达洒脱”的法皇来说,无疑倍感亲切。最后,法皇第三期的和歌是如何受到隐元、龙溪师弟的禅学思想的影响的?这一问题有待今后研究。

 

4. 隐元书信中的忠君思想

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如前所述,是关于禅的要义的解释。第二部分是对法皇的赞美,第三部分是献给法皇的诗偈。

 

大哉於穆。仏心天子。世出世間。無以加矣。不昧霊山之。豈小補哉。是以居尊貴之位乃

能垂下請法。以資性地。兼利將来。誠不虚夙願。正信此道不為魔外之所扇惑。非得正知正見。

孰能如是之決択。如是之痛快。真不与万法為侶而能独立乾坤。与夫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者奚以異乎。貧道所愧徳薄言微。無法与人。只将從上葛藤述其梗概。以涜上聴。咎無所祷。伏惟聖徳大開柔遠之風。広凾樗朽之質。則貧道無任感戴之至。復説偈言二章併進偈曰

 

    第二部分是赞美法皇的内容。大哉”“於穆”是传统的赞美天子的赞叹辞。不仅是赞美“天子”,也指全天下。“仏心”“霊山”是表达出世间的词汇,意思是指法皇不仅是世间的天子,也是参悟佛法要义,得正知正见的出世间的天子。“不与万法為侶”是赞美法皇超越二元对立,万法变化的俗世的境界。并将法皇比作“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佛祖,极尽赞美法皇在世间和出世间的尊贵。同时,也使用“貧道”“徳薄言微”“伏惟”“樗朽”等谦虚的自称词或自我描写,以表达对法皇的尊敬。最后,隐元献给法皇一首诗偈。

 

瞿曇曾捨金輪位  苦行六年在雪山

     夜半覩星成正果  大千普利刹那間

     霊山会上拈花示 欲闡別伝豈等閑

     八万人天俱罔措  頭陀微笑豹窺斑  

     自茲正脉流千古  烈々轟々徧宇寰

     五葉芬々唐国裡 正枝海上独閑閑

     十年黙対虚空語 此日蒼々也破顔

     聖徳不忘霊鷲嘱  卻教一脈响潺々

 

     心無城府道無方  扇起宗風大法皇

     霊鷲枝花重再振  扶桑正脈永流芳

     為祥為瑞臨家国   成聖成賢壮帝郷

     法運東興自此日   珠回玉転燦文章

 

  释迦放弃王位,为救济众生苦修六年,最后夜半观星开悟,修成正果。释迦灵鹫山上拈花,迦叶破颜微笑。禅宗传入中国,一花开五叶,出现五家七宗,甚是兴盛。然而,正枝海上独閑閑”,“正枝”指隐元继承的“临济正宗”,这句指隐元东渡日本。“十年黙対虚空語   

此日蒼々也破顔”,这句的“十年”,指日本承应3(1654)年,隐元东渡日本,至日本宽文3(1663)年,黄檗山万福寺开堂。这十年间,隐元遭遇各种困难,并非一帆风顺。如今,苍天有眼,黄檗山得以开创,不由令隐元感慨万千。“聖徳不忘霊鷲嘱 卻教一脈响潺々”这句,赞美法皇护持佛教之志,正是因为法皇的护持,中国的临济正脉得以在日本被传承,再度兴盛。法皇真是国家之祥瑞,名垂青史之圣贤。如此,隐元通过诗偈的形式,回顾禅宗的起源与历史,感恩中国的临济正宗得到法皇的外护,而得以在日本传承,大赞法皇功德无量。

由此可见,隐元与远离世俗权力政治,隐居修行的初期禅僧有很大不同。隐元极力与世俗权力保持良好关系,这与中国佛教发展的历史背景,以及隐元的思想有很大关系。葛兆光氏指出与日本不同,中国的宗教(也可以包括儒家)始终是在政治权力的控制之下的,中国的宗教发展史就是一部宗教向政治臣服的历史。“宗教在政治上基本听命于皇权,伦理上基本上遵从儒家”。隐元曾提及“最尊者道。至贵惟王。非王無以重其道。非道無以祝其王。隐元在此明确指出“道”与“王”的关系。要弘扬佛法,离不开“王”的支持。此外,在《黄檗清规》的“祝釐章”中,有对“王臣”表示忠诚的思想。霊山仏法付嘱国王大臣蓋王臣多従果位中来威徳自在能扶仏法為屏為翰為金為湯。我等出世之士得安身行道而無外侮者実王臣之恩力也。故凡遇歳時節臘祝釐之典不可不尽其心焉黄檗宗的开创,离不开皇室·幕府的支持,隐元告诫弟子不可忘恩。

 

5. 结论

隐元主张的“临济正传”的黄檗禅的正统性,以及隐元的持戒主义等特点,得到了法皇的认可,这是法皇皈依隐元·龙溪师弟很重要的原因。以此为前提,本文通过分析法皇的和歌,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隐元的诗偈等,重点讨论法皇与隐元在思想·感情方面的交流,以考察法皇皈依隐元的思想背景。

法皇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学习佛教思想,经历父亲的去世,世间的痛苦,法皇切身体会到了世事无常,并通过和歌的创作,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这世间是无常的,空的,我们不过是过客,暂时寄居在此。法皇深刻理解和体会到了“缘起性空”的佛教思想。另一方面,佛法也极大地安慰到了法皇。法皇在精神方面得到了相当的解脱。隐元东渡日本时,已经六十多岁,从隐元写给法皇的书信中也可看出,隐元不仅重视临济禅传统主张的人的自由自在的主体性,自身也达到了自由阔达、纵横无碍的境界。隐元的境界和“放下身心”的教化手段,应该也是触及到法皇的内心,给了法皇极大的心灵慰籍。此外,在写给法皇的书信中,隐元还对法皇世间和出世间的尊贵进行了赞美,并感谢法皇对黄檗宗开创所给予的支持和外护,表达了自己忠于法皇的思想。在有限的篇幅中,隐元多层丰富的思想和感情,真挚的敬意传达给了法皇。另一方面 ,隐元博学多识,不拘泥于任何事物,融通无碍,阔达包容的人格,与同样不拘泥于任何宗派,极具包容性的法皇之间,也会有惺惺相惜的亲近感。法皇皈依隐元及黄檗宗的背景虽然很复杂,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方面的交流,也促使法皇进一步了解隐元,并以此为契机,有了进一步交流的可能。